第5章 润玉不快乐

诚然如天帝所愿，润玉被送去璇玑宫，荼姚再也没去看过他，天宫她自然可随意出入，她是天后，没有人敢阻拦，但是她不去，润玉又不能出来看他，时日渐久，确实慢慢疏远。

        且荼姚身边还有旭凤，自己的亲儿子，小凤凰日日见长，活泼可爱，又极为聪明，荼姚免不得事事要拿他和润玉做比较，旭凤表现的越出色，她就越开心，旭凤长到润玉那么大的时候，荼姚心中彻底，没有润玉的位置了，可见，没有什么是不能替代的，何况这是她独一无二的儿子。

        可怜的润玉，如同那些死去的下界凡人一般，成了这场战斗中的受害者，他再也没有母神的疼爱了。情感这种东西，如果从始至终都是冷冰冰的，时间久了，便也习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慢慢被暖热，变得越发亲近，难以分离，这是本性使然的事。但是，如果一开始热情如火，人间大爱，那冰冷的心被捂热了，突然有一天，被掷在地上，摔的稀烂，被一盆冰水，泼的拔凉，该有多痛？

        是她让自己卸下所有的防备，拥有久违的温暖，如今只有一个人，清清冷冷的璇玑宫，润玉的哭闹并没有引起任何改变，时不时的还有仙侍过来，告诉他紫方云宫如今的欢乐与笑声，二殿下是如何聪明可爱，天后多么喜欢他，这些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又或许是有人故意为之。润玉所拥有的，只余脑海中，慢慢零星的记忆，如冬夜中闪着微光的火星，勉强暖心。

        润玉渐渐明白，只有自己好好表现，获得父帝的赞赏，他才有可能出入璇玑宫，才有机会去见她。温顺，听话，明理，开始成为太微对他这个长子的评价，让他觉得润玉确实是可塑之才，偶尔，他会亲自前来教习，润玉自然不会让他失望，天帝陛下的赞赏与自豪之意，常常在九霄云殿的仙朝会上，向诸位仙家显露。这作派传到天后荼姚的耳朵里，越觉得自己当年带回来的这个孩子，实在不是明智之举，日后，必会为旭凤带来麻烦。

        在一次仙家的宴饮上，润玉终于有机会以天界大殿下的身份出来，见到了宝座上，携手出席的帝后，他恭谨的上前见礼，自上次一别，已是百年未见了，润玉心中期待又欢喜，母神看到自己长高了，会不会很开心。

        可是天后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目光并未多片刻停留，就转到殿前玩闹姗姗来迟的旭凤身上，然后变成，曾经，自己也感受过的那样慈爱。

        “旭儿，不可无礼，乖，到母神这里来。”

        那个小小的孩儿就欢快的跳进了天后的怀里，幸福极了。

        润玉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为什么变得这样敏感，从始至终，他的目光都小心翼翼的放在弟弟和母神那边，在心底数着旭凤叫了多少声母神，用眼睛记住母神脸上的笑容，流露出满满的羡慕，最扎心的是，宴罢，帝后离席，他追出去，鼓了很大的勇气，拦住了回宫的荼姚，问了句。

        “母神近来可安好”。

        母神二字刚一出口，眼泪就不争气的落下来，太微忙在旁边安抚。

        “这孩子一直怨恨你未曾去看望过他，心里介怀，难免失态，天后不要见怪。”

        “怨恨？不劳殿下挂心，本宫好的很。”

        语毕，带着怒气离去，再未回头。

        润玉想解释，他从未怨恨过，他很想念她，但是有什么用，他非母神所出，只不过是在特定的时间里，出现在她眼前的替代品，可即便是那样，他也愿意。

        “好了，不要怪你母神，你也知道，她素来就是这样的脾气，往后，尽量避着她就是，免得受她的冷遇。”

        “孩儿谢父帝宽心，日后，会注意的。”

        天界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和，下界的生活步入正轨，丹朱是捂着屁股，跛着腿回来的，两只眼睛被揍的青紫一片，狐狸毛都掉了不少，可见，没少受那些人的惩罚和打骂。

        “二哥，你也忒不厚道了，挨打认罚这事，你指使弟弟我去干，此去替你认错，又折了几条尾巴，下次，自己去，我可不去了。”

        “此番着实让你受委屈了，为兄深表歉意，一定好好补偿你，我看那缘机仙子近些年修为精进了不少，她的仙阶时候晋一晋了。”

        “好说好说，二哥只管帮着张罗便是。”

        打蛇打七寸，这人呐，被人拿捏到痛处，就只能让人随意摆布。只不过山上的那些老东西，实在下手太狠了些，得亏去的是丹朱，若当真自己前去，只怕渣儿都不剩了，相比起自己去南海，只是在紫竹林外跪了两个时辰来讲，实在是太轻了，罢了罢了，不就夫妻情深嘛，他又不是做不来。

        帝后争吵后，天帝陛下第一次踏入紫方云宫，连顾影都有些不可思议，都这样了，他还敢来，这人的脸皮，当真不是一般的厚啊。不过身为一名仙侍，她也不能说什么。

        荼姚斜倚在贵妃榻上，看到他屏退众人，一步一步慢慢靠近。

        “天后近日的名声，可不怎么中听啊。”

        不过是处置了几位与他眉来眼去的仙子，也值得他亲自来兴师问罪，荼姚怕的不是有朝一日这天宫又添新人，只是不愿那些俏丽的仙娥被这么糟践，下界修仙百年，已属不易，好不容易飞升，为这一分温情坏了修为，多不值当。

        “陛下素日里责怪荼姚嚣张跋扈，我若不行事乖张些，岂不是让人觉得陛下所言为假，此等错事，荼姚自是不敢让陛下受累的。”

        “即是如此，便劳烦天后娘娘为本座慰困解乏吧。”

        太微上前，抬手，帷帐落下，二人衣衫尽除，荼姚怔住，霎那间往后躲闪，太微僵在半空的手顿住，面露不悦。

        “怎么，天后不愿意？”

        “为妻本分，荼姚自当甘之如饴。且灵修之事，你我二人得益，为何要便宜外面那些花花草草。”

        “好。”

        荼姚主动上前，佳人投怀送抱，他自然舒心。

        在不知多少次的清晨，顾影推开紫方云宫的殿门，看到满地飘着的金色羽毛，看着铜镜前疲惫的主子，忍不住咒骂，“陛下也太过分了，娘娘你何苦如此，若你不乐意，自会有槃缕鸾衣护着，任凭他天王老子也不敢靠近你分毫，何必忍受如此折磨，我幼时，爹爹惹我娘亲生气，娘亲把院门锁了，几个月都不见他，娘娘，你……”

        “我有法器护身，而他没有，你觉得陛下那样的人，会善罢甘休吗？如今鸟族休养生息，好不容易有了起色，旭凤年纪尚小，我总得为他们考虑良多，不必为我难过，都说龙之逆鳞不可触，我也碰了多回了，想借此来整我，那可大错特错了。”

        “若如此，请恕奴婢多嘴，还不如让他出去寻欢，你好落得清静。”

        “行了，你个没出嫁的丫头懂什么，不要盯着你主子我的伤口再说戳心窝子的话成不成，若真心疼我，赶紧去找领口高的衣服来，免得让外人看了笑话去。”

        “我怎么就不懂，你瞅瞅，这脖子以下，还有好的地儿吗？恩宠也不是这么个法儿，若天下所有做妻子的都是这般待遇，那我宁肯做一只白鹭，老死西塞山，也不要嫁人。”

        “好好好，明天就给你指个夫婿，免得赖在我紫方云宫。”

        “娘娘，都这会儿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你还知道，动作利索些，想办法帮我遮一遮，过会儿旭凤该来了。”

        顾影只好帮她挽了入云的高髻，配上直领锦袍，长身玉立。回头抬起胳膊，偷偷抹干了眼眶中的眼泪，还是被她瞧见。

        “哎哎哎，行了，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旭凤见了，又得怪我欺负他顾姨。”

        “好，不哭了。”

        入夜，顾影浓眉淡粉，皓齿红唇，烟霞羽衣，拦在紫霄宫外。

        “陛下，丰神俊朗，风彩非常，顾影思慕已久，可否得陛下垂爱？”

        “天后让你来的？”

        “娘娘善妒六界皆知，这些年吾等在她眼皮子底下，战战兢兢，丝毫不敢有半分差池，生怕遭到她的猜忌，是以，虽然顾影心怡陛下日久，仍不敢造次，每次只能偷偷的看着陛下伟岸的背影，寄托相思，可是陛下日日宿在紫方云宫，无上恩宠，奴婢日日侍奉娘娘，瞧着她气色日渐红润，光彩照人，心中羡慕不已。晚间，娘娘哄二殿下睡着了，顾影偷偷溜出来的，只为见陛下一面，让陛下知我心思，日后再来紫方云宫，多给顾影几分关注，便足矣。”

        “是么，本座还以为她受不住了，派你前来承恩。”

        顾影慌忙跪拜在地上，“陛下可千万帮顾影守住秘密，日后生死荣宠，已全部交付于陛下，顾影不求名分，只求这偌大的天宫，能有一席之地，让顾影容身，守在自己心爱的人身边。”

        “即使如此，本座便给你天帝的宠爱荣华。”

        拦腰抱起，顾影心中默念，对不起，娘娘，顾影这一生，怕是嫁不出去了，等你安稳，顾影便舍了这肮脏的肉身，自毁元神。

        第二日一早，荼姚尚未洗漱，太微拎着衣衫不整的顾影，扔在荼姚面前，可怜的顾影，还是太单纯了，论手段，没有人比得过天帝陛下。

        “天后一向雷霆手段，怎么纵容自己的人在眼皮子底下，诱惑媚主，挑唆帝后感情，我堂堂天帝自大婚以来，对待天后忠贞不二，怎可被一个小仙坏了名声，天后认为，该如何处置。”

        吃干抹净，倒打一耙，很符合太微的行事作风，傻顾影，你那心思，如何骗得了他。

        “陛下，顾影是我宫里的人，既然犯了错，就交给我来处理吧，荼姚定会给陛下一个满意的回复。”

        “天后做事，本座一向放心。”

        太微负手，扬长而去。

        “糊涂。”

        “对不起娘娘，顾影只是想帮你。”

        “这些年跟在我身边，你还没看清他是个怎样的人吗？且不说你此举是否能达到目的，虽可解一时之困，若他不以此来羞辱我这一回，而是借故挑起你我二人纷争，传回西塞山，势必导致我鸟族内乱，他享渔翁之福，如今你白白牺牲自己，还被安上大不敬的罪名，性命不保，没有你，日后，谁还能护着我。”

        “顾影，顾影已心死，求娘娘成全。”

        “不，听话，你回西塞山去，我自会保你。”

        “不要，我宁可去死，也不要你为他做任何事，如今除了鸟族和二殿下，你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我不能再没有你，你是我陪嫁的婢女，无论如何，活下去，比什么都好。”

        顾影被暗中送回西塞山，荼姚带着旭凤亲自去紫霄宫，捧着她的寰谛凤翎，伏在太微脚下。

        “荼姚永远忠于陛下。”

        “天后果然懂事。”

        旭凤可以去跟着仙师修习了，润玉终于看清他的模样，到底是亲生的，旭凤果然比自己更像母神，眉眼弯弯，丹唇凤眼，可真好看。润玉曾说过，他会保护好弟弟的，如今见着他，自觉承担起身为兄长的责任。

        “旭凤，母神她还好吗？”

        “应该好着吧，我也四五日没见着她了。”

        “为何如此？”

        “不知道，但是听宫中的仙侍说，父帝每来一回，母神就闭关半月。我也不能常常看到她。”

        旭凤尚年幼无知，润玉似乎已经有些微懂。仙师曾说过，成年婚配的夫妻，晚上会宿在一起，行灵修之事，繁衍子息。但是，灵修虽绝妙，不宜繁多，会至对方仙神有损，气血亏空。后面的仙师自然是没有讲到的，是润玉在省经阁的藏书上看到的。

        翌日仙朝会上，大殿下自请，担任挂月布星之责，晋封夜神。天帝感他年少有担当，允准，可是润玉毕竟年幼，又跪请父帝亲自教导，天帝思索片刻，当着众仙家的面，不好拂了儿子的意愿，有损他严父的威名，虽也允了。

        入夜的布星台，父子二人守着明月清辉与漫天星海，太微难得很细致耐心的教导，可偏偏润玉学的特别慢，如何讲解都不得要领，太微觉得不能打击儿子的自信心，虽然难懂，只要他有意为之，假以时日，必定大有所成。春去冬来，漫天星辰轮番演变了数次，太微终于没有耐心了，毕竟神仙的精力也是有限的，白天政事堆积，夜晚还要教习儿子布星挂月，一两月方可，时间久了，上神也抗不住。

        太微每日顶着两个青黑的眼圈去仙朝会，众仙家以为他元气亏空，劝他要节制，太微扭头撇了身旁的荼姚一眼，他都好几年没碰过这个女人了好吗，他这是困的，是累的，不行，太困了，撑不住了，头一歪，枕在天后肩膀上睡着了。

        仙朝会上，天帝陛下当众出丑，这一睡，小半年就过去了，再醒来昏昏沉沉，决定，不能再教导润玉布星了，是以夜晚的布星台，只剩下润玉一个人，然而润玉总是出错，下界，又有许多高人善于夜观天象卜卦，有的国度专门聘有国师，还专门成立了钦天监，用来观星象，测算国运，润玉布错了星，天现异象，下界的人就卜错了卦，导致一朝君王深信会有不轨之人入宫行刺，虽出兵灭了全城，导致血流成河，民怨四起。

        太微气极，自己这儿子根骨奇佳，天资聪颖，怎么偏生这点小小的差事，自己教了这么多遍，他还是干不好呢？深思熟虑之后，“润玉，父帝觉得你对星象了解确实天资平平，不然父帝还是过些时日，为你再寻一份差事吧。”

        “润玉在父帝教导下，已经学会很多了，请父帝再宽限孩儿几日，一定不会让父帝失望的。”

        唉，这样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润玉只能好好当差，布星完毕，收集夜晚星辉凝露，泡上等去火凉茶，日日奉于几案前。

        “父帝日日公务缠身，颇费心神，润玉特收集星辉凝露，烹了安神凉茶，聊表孩儿寸心，望父帝笑纳。”

        太微十分欣慰，大儿子如此孝顺，也不惘他当初悉心教导，这凉茶入腹，只觉得心旷神怡，耳聪目明，确实有奇效，太微便来者不拒。

        茶喝的多了，心也静了，性子都转了，从前总是动不动就发怒，肝火旺盛，就想和人掐架，如今，握着杯盏，虽心有不喜，仍能与人谈笑风生，整个人寡淡了许多，再热闹的事，也不怎么能激起他的热情。

        细想上次去紫方云宫，还是上次的时候，难不成自己真的老了么？太微百思不得其解，入夜再次步入紫方云宫，佳人如旧，斜倚在贵妃榻上，衔着琉璃盏，云雾朦胧，镜花水月，看的他心猿意马。

        屏退众人，落下帷帐，行至榻边，怔了半晌，转身，坐下，“给本座倒杯茶，近日天气似乎有些燥热，得去去火气。”

        荼姚愣了，按照以往的流程，这个时候，他该说“尺有所长。”今个儿这是，饮茶助助兴？取了杯子，给他添了茶水，递到手中，太微若有所思的抿着，荼姚着实猜不透，他素来喜欢让自己更主动一些，荼姚便上前帮他宽衣，谁知他仰头一口把茶水饮尽，放下琉璃杯，扶着荼姚坐在塌上，理了理衣衫。

        “你好生歇着，本座改日再来。”

        说完，逃也似的走了，荼姚更懵了，这就完了？老奸巨猾的天帝陛下在这里给她玩欲擒故纵的戏码，可是那卯日星君当错了职，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莫不是前些年太过放纵，不行了？

        没了太微的纠缠，终于不用曲意逢迎，荼姚乐得清闲，教养旭凤的时光里，不会出现阴谋算计。眼见的润玉日日侍奉在天帝身侧，颇得陛下的赏识，还亲自教习星盘命里，荼姚就越觉得，这个孩子心思深沉，行事很有手段，旭凤是嫡子，如今还在玩闹，润玉却早已封神担当职位，独挡一面，这些年，这个孩子，似乎过的太过顺遂了。

        荼姚不爱听，偏偏太微总喜欢在她面前夸赞润玉的好，修习又精进了，布星挂月这差事做的越发娴熟，先前还总以为他对于这些资质平平，看来背地里肯定下了不少功夫。

        “同为亲子，陛下万不可厚此薄彼，润玉固然出色，那也是陛下教导的好，如今旭凤也大了，陛下应当一视同仁，多多督促旭凤才是，毕竟陛下答应过，旭儿才是未来的储君。”

        “所言极是，所言极是。那便由润玉带着旭凤一起修习吧。”

        “父帝母神安心，孩儿一定会照顾好弟弟的。”

        旭凤年纪太小，又被荼姚娇纵坏了，小小凤凰儿整日里到处闯祸，不是乱扯月下仙人的红线，就是偷尝太上老君的仙丹，瑶池的锦鲤，月宫仙子的玉兔，蟠桃园中的仙桃，岐黄仙官的药酒，天河边上的马群，没有不被受过欺负的，润玉跟在后边善后，旭凤修习火系法术，对控火还不熟练，经常把自己烧的凤凰毛都没了，恰好润玉修习水系术法，帮他灭火，这一来二去，旭凤的衣服总是破破烂烂，湿漉漉的粘在身上。

        荼姚以为润玉总是欺负他，当着所有仙侍的面，狠狠地训斥，就如同普天之下所有的母亲都会那样护短，连一声辩解的机会都不给，荼姚借此把润玉关在了璇玑宫，奏请天帝，大殿下如今身子骨太弱，夜神的职责太过劳累，还是等殿下成年了以后，再晋封上神之位，太微准了。

        润玉被荼姚亲自送回去关进了璇玑宫，润玉跪在地上，拉着她的衣袖，苦苦的唤着母神，有那么一瞬，荼姚动容。

        “母神，孩儿最后再问一句，近年来，母神夜里可睡的安稳了？”

        “胡言乱语，你都知道些什么？”

        仿佛自己的秘密被人窥探，这话问得荼姚模棱两可，脊背生寒，用力扯回衣袖，决绝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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