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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等萧暄同所有未婚适龄女性寒暄完,诗话会终于开始。今日逢冬,诸位便以冰雪为题,出对或者诗词俱可。一时间客人们铺纸碾墨,有提笔行书一推而就如顺水行舟,也有蹙眉苦思万般为难仿佛便秘,更有写写停停涂涂改改像我写英语六级作文,真是千姿百态缤纷多彩。
女孩子们鼓足了气都想一鸣惊人搏出位,写起诗来全神贯注竭尽全力,娇嫩的脸上很快就出了一层香汗。唯独柳小姐神情清冷自得,一派游刃有余信手拈来。
她很快写完,然后走到萧暄身边,一边低语着什么,一边伸出纤纤玉手磨起墨来。
我讥笑,红袖添香夜送暖,萧暄好福气。
宋子敬这般高才,自然属于第一类人,不出三分钟就写完了一首七言诗。我好奇地把他的诗拿来看,只见满卷锦绣,字字珠玑,让我惊艳得连连叫好。
宋子敬低声问我:“你读懂什么意思了吗?”
我很诚实:“没有。”字面外的意思,我真的不懂。不过他以冰雪来铭志,这点我看明白了。
宋子敬摇头笑,我吐了吐舌头,同他笑成一团。
突然一道夹冰带霜的目光射中我,我一个激灵,抬头望到脸色阴沉的萧暄。他老人家正捏着笔狠狠瞪着我。不知道我哪里又得罪了他,惹得他不顾形象怒目而视。
随着他的目光,柳明珠小姐也把视线投了过来。她看看我,又看看萧暄,眼神一转,忽然樱唇轻启:“这位可是玉面慈心敏姑娘?”
她居然知道我身份。我只好点头称是。
柳明珠他们坐得离我不远,隔着几个位子抬高声音说:“早就听闻王爷添了一个得力助手,医术出神入化,可谓医死人肉白骨。我还以为是个仙风道骨的老学究,没想到居然是个芳龄少女。真是英雄出少年,巾帼不让须眉,敏姑娘可让我这等深闺女子大开了眼界。”
不愧是贵族女子,每字每句都像金苹果落在银丝络里那么妥帖。我受了她的奉承,还得颔首微笑没声价谦虚道谢。
结果柳明珠话题一转:“姑娘这般慧灵出脱,怎么不也写个只言片语应个景,与众同乐?”
诶?
我当下就想推脱。开玩笑,你一肚子酸醋熏蚊子就行了,干吗往我身上倒。这柳小姐恁地不厚道。
可是我刚张开金口,就听萧暄不怀好意的下旨:“小敏你就写一首吧。你不是也领了牌子了?”
这对狗男女!我当时就有一种排山倒海的冲动,想把眼前的桌子和上面的茶水纸砚全部砸到萧暄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上。
宋子敬温柔的声音及时唤回了我的理智:“大家都看着呢,你随便写写吧。”
我只得灌了一口酒压下怒火。随便写,写什么?是胡天八月既飞雪,还是北国风光?我对不起革命先辈对不起初中老师,我承认我真的连沁园春都背得磕磕巴巴。写诗这事,会者不难,难者不会。要我写诗就好比叫公鸡下蛋,摆明了是欺负人。
握着笔满腹怨怼之时,宋子敬忽然凑近过来。他的俊美面庞在我眼前猛地放大,含笑轻声细语对我说:“别紧张,慢慢来。”
那声音低沉柔软微微沙哑,十分性感。我刚才喝下肚的酒立刻发挥作用,脸一下红了。
宋子敬看了出来,“噗”地笑了一声,身子却还紧凑在我面前,一手撑腮一手在桌子上轻敲,悠然自得。我甚至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薰香,心跳加速。
垂目避开他灼灼目光之际,视线不由落在他手上,突然眼睛一亮。只见他皓白修长的手指沾了羊脂白玉杯里的玫红葡萄酒,手腕一抬一压,就在我眼前书写起来。重拨轻送,回转灵滑,翩翩自如。随着他一串动作,一行藏锋蓄气秀挺遒劲的行书出现在铁锈色的桌面上,转以成圆折成方,飘逸遒劲出柔刚,乃是上上成的行家书法。
“疏疏整整。风急花无定。红烛照筵寒欲凝。时见筛帘玉影。夜深明月笼纱。醉归凉面香斜。犹有惜梅心在,满庭误作吹花。”
这一个个带着醇厚酒香的端正字体居然正对着我,让我看得一目了然。那股激动震撼如八级地震让我一下眼睛发涩。
宋子敬带着宠溺的笑声响起:“发什么呆,还不快抄?”
我回过神来,脸上滚烫,眼睛里泪水汪汪,连连称是,手下疾书。
宋子敬直笑:“字好歹写工整点。”
我立刻放慢速度。不忘抬头报去感激的一笑,而他的身子还没退回去,两张面孔对上,近得连他的睫毛都数得清楚。我大窘,脸红得无以复加,赶紧埋下头去。
忽听柳明珠小姐一声娇呼:“呀!王爷您的手!”
大家都被惊动。只见萧暄面如玄坛,握着笔的手下似乎溢出一缕殷红。淑女们纷纷惊呼,柳小姐立刻解了香帕要去包扎。
这个笨女人。
我丢下笔,拨开众人挤到跟前,一把抓住她的手:“别急,让我先看看。”
柳小姐不悦地瞅着我,奈何我是大夫她不是,只好让步。
我抓过萧暄的手研究。还以为是中了暗器,原来不过是玉管毛笔断了割伤了手,流了一点血。
我把他的手一丢,对柳明珠说:“没事儿了,您继续包扎吧。”
我转身就走,才迈一步,听到萧暄没忍住疼的一声轻哼。我立刻回头看。
杀千刀的萧暄,见我回头,反而笑了起来,原来存心逗我。他这张脸一下阴一下晴,三岁孩子似的,我脑抽筋了才会同他纠缠。
想到这,狠狠瞪了他一眼,甩袖离去。那些大惊小怪的女人赶紧拥上来把他团团围住。
我又怒又羞,脚下不停急匆匆往外走,云香跳起来跟上。我们俩闷头快走到王府门口,云香这才叫起来:“呀!小姐你的披风!”
我还在气头上:“不要了!”
云香委屈:“可是……”
我怒吼:“没有可是!横竖冻不死!”
“好好的惹病可不是明智之举呀。”宋子敬温润如玉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闭上嘴,看到他微笑着拿着一件狐皮大麾走了过来。
“使性子也得有个度,再怎么也不能和自己为难吧。”宋子敬的笑容令我如沐春风,绷紧的神经松懈了下来,心里的恼火也降了温。
宋子敬把披风搭在我身上,拢紧了,手指灵活地系好带子,然后退一步端详了一下,笑道:“这本是我的,给你是大了点。”
可不是,地上拖着一大截,更加显得我的矮小。
我不好意思:“先生不用这样,我叫云香去取好了。”
“云香已经去叫车夫备车去了。”
啊?我这才发觉云香那丫头已经没了影子。
宋子敬轻声对我说:“我送你出去吧。”
我同他慢慢走出王府大门。天上正悬挂着一轮明月,皎洁光华洒落雪地,折射起一层莹莹润凉的冰蓝,满地落雪一下成了璀璨水晶。身后华宇里人声喧哗,丝竹悠扬,酒香混合着冬梅的芬芳把这夜色熏陶得空灵迷人。距离不远,却是分割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空间。
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想起了数月前还在京都里的那个夜晚,夏风微熏,琼花向月,在萧暄没有血淋淋要死不活地倒我身上前,那个夜晚是非常安详而美丽的。那时也有这样皎洁的月色,也有这样安心的宁静。
萧暄那时问我,想要赠谁一握月光。我今天才突然想到,那诗里还有两句:“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也不知道后来萧暄看到这天上明月,想到了他的秦翡华没有。
唉,关我屁事!
我心里乱得很,鬼使神差地开口问宋子敬:“先生正当年纪,有过成家的打算吗?”
宋子敬愣了愣,失笑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觉得失礼,忙窘迫道:“我胡言乱语,先生不用在意。”
“小华。”宋子敬却轻柔而坚定地扳过我的身子,直视我的双眼,“我已经不再是你的先生了,以后叫我子敬可好?”
他这样深深凝视住我,我的七魂立刻就给他勾去了六魂,傻傻点头同意:“子敬哥。”
宋子敬满意而愉悦的一笑:“现在回答你刚才的问题,我为什么不愿成家。因为我认为成家并不是为了传承香火繁衍后代,而该是为了寻找一个与自己心心相印情投意合之人,共同走过人生未来路。在我还没有找到那个人之前,我宁愿孤身一人。”
我怔怔听完,一股麻痹般的感动从心地蔓延上来。
“都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我低头笑。
宋子敬的笑声振动我的耳膜:“你这样的女子才是可遇不可求的。”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子敬哥不是在讽刺我吧?”
“怎么会?”宋子敬嘴角钩着一抹醉人的笑,“你聪明伶俐坦诚大方毫不矫揉造作,为人天真率直又善良宽容……”
我没等他说完就已经捂着脸叫:“打住!打住!大帽子压死人了!”
宋子敬爽朗大笑。我羞愧得急忙转身跑。结果没想到地上结了冰,鞋底一滑,整个人朝地上载去。
电光石火之间,一双手臂有力地搂住我的腰,将我往后一拉,我一阵头昏眼花脚下一空,人已经被带进一个温暖的怀里。
男人的手,淡雅地带着墨香的气息。
宋子敬的心跳有点快,轻声数落我:“怎么不小心点,这么大的人了。”
我尴尬嘟哝:“我没事。”然后从他手臂间脱身出来。
宋子敬还不放心地给我拉紧披风。我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了似的,转过头去,就看到萧暄臂弯里挽着一件披风,站在高高的王府大门口,猎猎风中宛如一尊雕像。两盏明亮的大宫灯给他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他面无表情,眼睛里深沉如墨。月亮也就在这时识趣地隐进了云里。
好吧,让我们倒一下带。萧暄殿下看到的情形是这样的:
俺的肩膀上还搭着宋子敬的手,俩人深情对望,俺含情脉脉肉麻无比地喊了一声:“Oppa——”
紧接着宋子敬发表婚姻爱情观若干,俺听得热泪盈眶同他眉来眼去,然后两人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拉拉扯扯打情骂俏……
云香不知道从哪个旮旯里钻了出来,怯生生地打破冷场:“王……王爷?”
萧暄如数九寒冰的眼神把她吓个不清。我还以为他老人家即使不暴跳如雷也会冷嘲热讽一番,没想他只是把手里的披风丢给了云香,一言不发转头就走了回去。
旁观的家丁们松了口气,只有老官家皱着眉头跟着萧暄走了。
云香哆嗦着走过来:“小姐,王爷好像是给你送披风来的。”
我也已经认出了她手里那件披风。心里一沉,刚才难得的一点欢娱也烟消云散了。
月亮又出来了。我解下身上的披风还给宋子敬,那时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见鬼的“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我猛摇脑袋,月色太好,诗酒太多。
宋子敬什么都没说,温柔含笑着目送我们的马车远去。
北地的雪,是越下越大,到了年前几日,街上的积雪更是如堆云积絮,人扫都扫不过来。
我的药房里常年烧着炉子,倒是暖和,一边磨药一边就想到草原上的牧民和牛羊,这大雪冰封的天,他们该怎么过冬。
后来还是孙先生含蓄地提醒我,我的真二哥谢昭瑛的忌日快到了。不用猜,肯定是萧暄背后授意的。他不肯见我,我没脸见他,两方拉扯着一根绳子死撑着,一直这么熬了几个月,终于出现一点转机。
连云香都说:“咱们好久都没见到王爷了,我都快忘了他长啥样了。”
我说:“人家也许也把咱们的长相给忘了呢。那什么英惠县主,那什么刘家马家的小姐,个个赛鲜花。我们算个什么啊!”
云香抽了抽鼻子,说:“好酸啊。”
“有吗?”我立刻检查炉子上的几个药罐,“都好好的啊。”
云香做了个鬼脸:“我是说小姐你的醋劲!”
我眼放凶光:“你看来真是皮痒了。闲得慌就去帮着柳小姐她们给士兵逢棉袄吧。”
云香忙叫:“才不要!那柳小姐名堂多得很,其他的小姐钩心斗角,手艺又笨,所有活最后还不是丫鬟老妈子做了,却挂在她们头上。算来算去,还是帮你熬药的好。”
我满意。
其实城里关于萧暄和那位柳明珠小姐的闲言碎语可不少。自打冬日夜宴后,柳小姐“偶”染了风寒——穿那几片布站在雪地里她没得肺炎死掉已证明她小强般的身体素质了——病了,自然不能千里迢迢顶风迎雪地回她老家赤水城,萧暄便尽地主之谊留她在家养病。
可这病就此养到了家,不肯离去了。一下听说偏头痛,一下又是夜咳,今天手脚酸软乏力,明天就是脾胃不振消化不良。
我听给她看病的孙先生抱怨,乐不可支。这可都是言情女主角最常犯的富贵病,柳小姐虽然是古代人,可是却早就摸清了韩剧的精髓,真是一代世外高人。
我同孙先生说,她的病最好治不过。
孙先生附耳过来。
我说:“取王爷关心三分,疼惜四钱,嘘寒半两,问暖一片,用柔情水五碗,小火熬成一碗服下。包管药到病除立刻生龙活虎,而且此药不但治病还兼美容延年益寿功效。唯一不好就是一旦药停容易严重反弹。王爷好生斟酌啦!”
孙先生回去后如实说了,萧暄却是显然吝惜施药,于是柳小姐的这疼那痛的毛病依旧没完没了。这病美人总是更惹人怜爱,于是她在坊间的名声大振,竟有小诗写她抱病站在雪地里对着一株枯萎的海棠花垂泪。
我听了直骂神经病。得了感冒不老老实实在炕上被卧里躺着反而跑到冰天雪地里对月流泪对花泣血,四十五度明媚忧伤。他娘的几百年才生得出这么一个怪物。她才该穿越时空去同青春伤痕文学派的写手们结拜。
连云香都不说我吃醋了,她很同意我的意见:“这柳县主的脑子小时候是不是被马踢过啊。”
我们姐妹俩恶毒地挖苦了柳明珠一番,又被自己的幽默逗乐,哈哈大笑。
车夫把车停了下来,敲了敲门道:“小姐,已经到了。”
我掀起帘子看。外面一片白茫茫,车夫能在这样的环境里找到路把我们送到谢昭瑛的坟前,实在是相当不容易。
云香打着伞,我们俩互相搀扶着往山坡上走去,萧暄派给我的侍卫则走在我们身后一丈远处。皑皑雪地里,只有稀疏的冬松和我们几个身影。
溪水已经结了冰,覆盖着白雪,不留神还看不到。谢昭瑛的小坟包更是彻底地和这片白雪山林融为了一体。
我和云香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我说:“象征性地找个地方祭拜一下好了。他在天有灵会知道的——虽然我觉得他早该投胎去了。”
于是在一处背风雪薄的地方放好香炉,摆上果盘,点上了香。
我问云香:“你想念家人吗?”
云香有点落寞地笑:“我娘早死了,爹爹娶了后娘,就把我送到谢家帮工。我一年才回一次家,爹爹对我爱理不理,后娘和小弟弟假装不认识我。每到那时候,我还宁愿回谢家。至少厨房大娘和小姐妹对我很好。”她停了一下,又加一句,“小姐你对我最好了。”
我笑着摸摸她的头发:“我记得你大我半岁多,再过几天也就满十七了吧。到时候我要给你办个隆重的寿宴,然后脱了你的奴籍。以后,你就可以和我平起平坐了。”
云香猛地睁大眼睛,直直盯着我,眼里涌上泪水:“小姐……”
我拉着她的手面向谢昭瑛坟墓的方向:“二哥,我独自在异地为异客,多亏云香细心照顾我,才让我不那么孤单。你在天有灵,也会保佑她的吧。”
云香紧紧拉住我的袖子:“呜……小姐……”
“得啦!”我爽朗一笑,“我们俩是好姐妹,何须那么见外?”
云香抹着眼泪猛点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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