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过去：1998年

夜色如水，宽大的液晶电视在播放一则社会新闻。

        梁珍珍踢掉高跟鞋，一歪头在松软的沙发上坐下，身上紧身的礼服裙上水钻闪闪发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她身上的裙子成了唯一的光源。

        星星点点，斑斑斓斓。

        梁珍珍抬起脑袋，看了看自己细白纤长的手指，上面戴了两枚戒指，一枚是硕大的鸽子蛋粉钻，一枚是素圈银戒。

        五指张开，压抑的黑穿过手指缝隙扑向梁珍珍。

        醉醺醺的梁珍珍抿着嘴唇笑，雪白的鬓角边蜷曲的头发像弹簧一抻一抻地晃，她秀丽的脸慢慢丧失所有笑容，变成僵尸一样的冷和枯败。

        “人呢？人都跑哪儿去了？付你们工资是让你们偷懒的吗？家里谁做主？都给我滚出来！”

        梁珍珍蹭一下站起来。

        刚才的柔弱和娇美荡然无存，她攥起手指，黑珍珠一样的眼瞳要瞪出眼眶，在这一秒，管家打开客厅的水晶灯，冰冷的白光落在她脸上，她黑裙红唇雪白的皮肤，形成一种强烈的刺激，脸上带着冷漠的杀气，一字一顿地说：

        “府金歌呢？把府金歌给我叫出来，我要见府金歌！厨房的厨余垃圾为什么不扔了，真臭，把灯都打开，全部打开，是怕我开不起电费吗？”

        葱白的食指点着排成一排的佣人：“要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这点事情都做不好吗？”

        身后的液晶电视里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拍掌声，和梁珍珍声线一样却温柔轻缓的声音笑着说：“感谢各位莅临，这个病院的慈善项目我只是一个牵头人，项目能够落地，各位都功不可没，这款银戒指，是我特意设计给所有献爱心人士的一个纪念礼物——”

        电视里的梁珍珍恬静美好：“一个月后，就是新年，新的一年，希望我们能向着新的慈善项目再次出发。”

        一整面墙都是落地窗，没拉窗帘，落地窗外的最左边放着一盆绿植，硕大的叶子被冻成深绿色，叶子上上面凝结了一层透明的霜冰，似乎是绷不住了，一刹那间碎裂成好几瓣，俏灵灵闪着光泽跌下叶子砸在地上。

        落地窗里眼眸猩红的梁珍珍，似乎被拉回了一点理智，她停下叱骂声，摇摇晃晃后退一步跌进宽大的沙发里。

        管家打个手势，所有人的都去忙碌了。

        五个女佣跑进厨房，目光对视着交谈：

        ‘这根本没有厨余垃圾啊！怎么可能有臭味？’

        ‘弄堂里的野鸡被老爷带回来带钻石，浑身的垃圾臭味能被钻石盖住？’

        女佣抿嘴无声地笑，胳膊捅对方，挤眉弄眼的在厨房里无所事事躲避责难。

        硕大的液晶电视播完那则慈善新闻以后，开始播广告，笑颜如花的可爱女孩在吃一个零食，喷香的味道似乎都要从电视机里钻出来。

        几个广告结束，电视又继续新闻，是同一个频道的另一个栏目。

        和刚才的正统的新闻资讯不一样，全是八卦花边。

        电视上在女主持人解说下循环播放着一个视频，视频里是花朵成簇的国外，俊俏的男人领口散开，耷拉着眼皮去亲吻一个女明星的脖颈，女明星娇羞地缩了下下巴，脸上似笑非笑。

        身后传来皮鞋的脚步声。

        梁珍珍干涸的眼睛冷漠地看向声源。

        九岁的府世亭穿着灰色羊毛衫黑色裤子站在地毯外，他一只手垂在裤缝，一只手背在身后。

        四年的时光刀，一个吃药木呆呆整天看书的男孩，已经被雕琢的可以从他那张婴儿肥没褪的脸上看出以后脸‘杀人’的端倪。

        静谧的客厅，只有液晶电视在孜孜不倦地播放新闻，女主播声音抑扬顿挫，说视频男主角府金歌的家世和财产，点评女明星过几天就会被府金歌玩腻，口气微不可察地有一点嫉妒。

        梁珍珍取下头上钻石发卡，挂住了头发，她狠狠一扯，将发卡扔在桌上，力气太大，发卡在桌子上弹跳了一下掉在府世亭面前不远的地毯上。

        “捡起来，给我拿过来。”梁珍珍冷着脸。

        府世亭不动。

        “给我拿过来。”语气带了戾气。

        “世亭，不要让我再重复。”

        “我耐心很有限。”

        “尤其是今天。”

        “我喝酒了，这会儿正头疼。”

        “我正想弄坏什么东西。”

        “你最好不要跟我对着干。”

        府世亭长久地沉默。

        梁珍珍冷漠的面孔破裂，露出一抹比新闻里还好看的笑容，做了浅粉色美甲的手举到面前，掌心微微张开。

        “世亭呀，听话，给妈妈把发卡拿过来，嗯？”

        府世亭站着没动，瓷白的脸上是一种微微带着笑意的宁静，从他出现在客厅到现在，这个表情一点都没有变过。

        管家快步走过来。

        “站住！谁让你多管闲事的？告诉你，就算府金歌看重你，我想把你换了就会把你换了！”

        管家原地站住，烦躁的扭过头。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客厅里古董钟表‘咔哒’‘咔哒’地沉重地响。

        府世亭终于动了，梁珍珍僵直的脊背放松了一点，她靠进沙发里，柔弱无骨地看着府世亭，唇角的笑意和眼睛里的光泽一块一摇一晃。

        府世亭捡起发卡，走到梁珍珍面前，放进梁珍珍手里。

        “真乖啊，世亭。”梁珍珍很开心，低着头手指转动钻石发卡。

        府世亭退后几步。

        “——少爷！”

        变故就发生在一瞬间。

        管家少见破音的寒声里，梁珍珍察觉到一种腹背受敌的胆寒，她精神明确的知道自己该做出反应，但身体僵硬地动不了，于是只能维持着这个姿势，她看见一个绳子一样的影子被府世亭朝她抛过来。

        绳子样的影子越来越近，她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手攥紧，发不出声音。

        她眼睁睁看着那拥有漆黑皮肤、猩红嘴巴的蛇掉在她裙子上，冰冷的尾巴尖扫过她手腕。

        “——啊啊啊——”

        梁珍珍被府世亭的蛇吓晕了。

        蛇是活的，梁珍珍也吓到了它，它开始在别墅里游弋。

        佣人管家乱成一堆，惊扰到外面的安保和司机，冲进来手忙脚乱地又踩又抓。

        女人尖叫着躲避，男人慌乱地部署战局。

        始作俑者府世亭——戴着一副从进客厅到现在一点儿没变化过的表情上楼。

        进了他自己的房间，洗手，搓的手通红，才洗澡换睡衣，然后揭开松软的被子躺进去睡觉。

        漆黑的房间里，他闭上眼皮，嘴唇缓缓上翘了一点。

        ————

        这只是一个插曲。

        四年前过年前，梁珍珍和府金歌吵了一架，那年回老宅过年，府金歌没让梁珍珍去。

        一度两个人差点离婚，但是很快又和好如初，但是那段没有梁珍珍的时间，似乎让府金歌知道了花天酒地的乐趣，府金歌再也不只爱梁珍珍，他开始跟不同的女人厮混，梁珍珍从刚开始的‘他只是为了让我吃醋’，到后来的‘绝望地接受府金歌天性浪荡冷漠’。

        府金歌在大别墅的存在感不停降低，大别墅成了梁珍珍和府世亭的战场。

        梁珍珍尖酸刻薄，府世亭居然招招接住。

        梁珍珍不止一次试图逼问、诱供、贿赂管家：“在老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为什么可以不用吃药了，还在府金歌面前装的那么乖巧？府金歌是不是把他拉到国外换脑子了？”

        管家缄默。

        府世亭和梁珍珍对战了四年。

        这是第四年的冬天，1998年年末。

        梁珍珍被府世亭的蛇吓晕，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旭日灿烂又没有温度的金光笼罩着她。

        “很久没睡得这么好了。”梁珍珍想。

        没有做梦，也没有中间惊醒，也没有什么情绪，梦里只是她去了很多她现实里没去过的地方，她很开心，感觉很自由，很轻快，以至于醒来以后浑身放松到慵懒，简直想就这么一直躺到天荒地老。

        梁珍珍一直躺着，一直到那些灿烂的光全部消失，周围恢复成昨天晚上的那种漆黑，她才坐起来。

        梁珍珍打开房间门，碰到佣人，让佣人把饭菜端上来。

        府金歌喜欢纤瘦的女人。

        梁珍珍根本不在乎府金歌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她只是一直吃的很少。

        在今天以前，她以为是自己厌恶吃饭，厌恶很多种食物，但是当佣人把所有的食物端上来的时候，金黄翠绿乳白的饭菜，让她神清气爽地拿起筷子就吃，毫无礼仪，也不细嚼慢咽。

        “这个好吃。”自己站起来，在佣人挪动盘子前，在佣人吃惊的目光里把那个盘子挪到自己饭碗边。

        佣人还没反应过来。

        梁珍珍：“给我盛饭。”对上佣人笨拙吃惊的目光，她不悦：“算了，直接把锅拿过来。”

        外面有风在吹，呼啦啦地，那盆绿植的叶子快乐地敲打着玻璃。

        梁珍珍没忍住笑了：“去去去，把它搬进来。”

        佣人赶紧去了。

        梁珍珍扒饭，口齿不清：“府世亭呢？叫府世亭过来吃饭，这么好吃的饭，不吃太可惜了，叫他过来。”

        佣人不知所措，管家很快来了，他今天出去办事，手里的文件袋还没来及放下就到了客厅，正好听到梁珍珍的话。

        梁珍珍扫他一眼：“愣着干什么，看我干什么？我脸上有金条啊？”

        “叫府世亭过来。”梁珍珍又调换餐盘，这次女佣有眼力地上前帮忙。

        管家嘴唇翕动，梁珍珍又看他一眼：“怎么，我说话都不好使了？”

        “现在是凌晨一点，少爷已经睡了。”

        “睡了？”梁珍珍噗嗤笑了，微微后仰，卷发落在椅背上，没化妆的脸少了一层艳，但更活生生灵动。

        梁珍珍被府金歌带回来的第一天，梳大辫子穿碎花褂子，头上是鲜红的毛线装饰，脸上胎毛也没除，笨的说话一嘴方言女佣都听不懂。

        第二天，梁珍珍脱下那身碎花褂子换上洋装，涂脂抹粉弄得很重，看起来笨拙而土气，那层昂贵的化妆品就像是浮在她脸上，并且企图封印她可爱的五官。

        然后时间推移，那层妆开始服帖，开始和她的脸融为一体。

        裙子越穿越贵颜色越深，表情越来越冷，人像是装了开关，一键雍容就能和狰狞切换。

        这么多年，她第一次这么不化妆地把脸露出来笑。

        她真实的年龄是二十八岁。

        平常恒定地看起来是三十八岁，但现在，她看起来是十八岁。

        “我去找他。”梁珍珍抽了一张餐巾纸擦嘴巴。

        走到楼梯的时候被管家拦住：“少爷出去了。”

        “去哪儿了？”

        管家目光躲闪，最终在梁珍珍越来越冷的目光中艰涩地坦白：“不知道。”

        外面的风仿佛一瞬间大了，吹翻了没搬回来的花盆，克郎朗一阵怪响。

        梁珍珍扭头看了一眼。

        这是1998年，距离新年还有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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