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七月半，金霖寺。

        是夜鬼门大开，月色昏暗，幽影幢幢，柳叶在狂风中张牙舞爪。此起彼伏的声音嗫嚅着经文，超度着迷失的亡灵。

        山上虽凉爽，仍是躲不掉三伏天的酷暑，可庙里却忽而扬起一阵阴风，惹得人心中哆嗦。

        初出茅庐的小道士们窃窃私语：“是、是不是有鬼来了？”

        22世纪，阴阳两界已经迈入了历史新篇章，还签署了《阴阳和平共处十八项原则》。但中元节涌出来的大多是十八层地狱里的恶鬼，就像阳间有穷凶极恶的罪犯一样，阴间照样有为非作歹的鬼，换谁都会害怕。

        “害，这么多大师超度着呢，再有本事的鬼都进不来。”

        “也是……可能是哪位施主推门带进来的风吧。”

        大雄宝殿内，净觉法师捻着佛珠，察觉到身后一丝异样：“施主，今夜寺庙不礼佛。”

        轻灵声音徐徐飘进：“听闻净觉法师乃高人也，我有一事，望大师解惑。”

        “施主今夜来到庙内，与贫僧也算有缘，便说罢。”

        “大师，我接下来要说的这件事情，您听了切莫害怕。”

        “我信佛，我不会怕。”

        “昨日我醒来，便有一个怪人要我参加什么‘宗义’，还给了我一个会发光的暗器。”

        说着，她将手心里的暗器亮了出来。

        净觉法师斜睨了一眼——那是上周刚发布的顶配手机，目测是定制款，人民币八万起步。

        “……贵人已至，施主尽管去做便是。”

        “可是，我已经死了。”

        “……”净觉法师额角抽搐了一下，“风儿有些喧嚣，施主，你方才说了什么？”

        “我说！”曲听枝清清嗓子，从门槛上飘起来，冲着他的耳朵大喊，“我已经死了！在城楼上一剑抹了脖子，跳进火海里烧成灰了啊！”

        曲听枝以她大业公主的身份发誓，她绝对没有胡言乱语神志不清。

        她很确信，昨天她已经死了。

        上一秒，她还在噗噗往外喷血，青丝飞扬，自由落体。

        下一秒，她躺在床上完好无损，神清气爽，力拔山兮。

        偌大的房间里挂着一盏莲花似的琉璃灯，一台方形匣子在墙上呼呼作响吐着冷气。四周净是透明的柜子，摆满了各色各样的彩色黏土小人儿和怪异的小册子。

        曲听枝动了动双腿，身下这张床垫也格外舒服，竟不是木头制成的，而是云朵似的软包。

        她活着的时候，怎么也是学富五车的正统公主，可死后这景象却是她在任何一本书中也未曾见过的。

        ……如果不是因为床边站了两个牛头马面，她险些以为是自己穿越了呢。

        “二位，嗯……官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曲听枝抛弃了公主的尊严，低眉顺目，“敢问这是地府何处？我应当已经死了，怎会躺在此处？”

        牛头马面对视一眼，忽然立起长棍，两张骇人的脸庞就像山雨欲来似的逼近她，口中还发出低沉的呜咽：“哇呀呀呀……”

        可曲听枝只是吹了吹额前碎发，用一种极为不解的眼神望着他们。

        “姐姐，你怎么不害怕？”

        “为何要害怕？”曲听枝眨眨眼，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了最伤人的话，“你们又不可怖。”

        说罢，还伸手勾了勾他们二人脖子上的头套痕迹。

        牛头马面闻言，摘下头套抱头痛哭：“呜呜呜！我们已经这么努力了，为什么还是吓不到人！阎罗哥哥回来了肯定又要笑话我们！”

        头套下的牛头马面一改方才的骇人，露出两张瓷娃娃似的脸蛋，分明是对龙凤双胞胎。

        曲听枝犹豫了一下，对长着短胖牛角的小男孩唤道：“小牛子。”又转而对长着纤长马尾的小女孩笑道：“小马子。”

        牛头马面：“………………”

        他们能理解曲听枝作为一个几千年前的人，对现代词语的无知无畏。

        但这是人身攻击啊！是赤//裸裸的羞辱啊！！！

        牛头的脸上把赤橙黄绿青蓝紫轮了个遍，轻咳一声：“姐姐，你叫我们阿牛阿马就行了。”

        曲听枝点点头，坐起身来赤脚踩着光洁的木地板。

        她歪头问道：“你们方才还未回答我，这是何处，我又为何会在此处？”

        “这是俺们阎罗哥哥的房间哩~哥哥说你是这一批死鬼里最重要的，要俺们好好看着你哩！”阿马从怀里掏出一本泛黄的册子，“喏，你看，你的名字打了大大的红圈哩！”

        也是，她怎么也是大业公主，身份地位自然和别的孤魂野鬼不同。

        曲听枝望着阿马，笑吟吟的：“这本册子可否借我一看？”

        阿马大大方方地塞进她的手里。

        “生死簿？”曲听枝喃喃自语，“我听说过，地府判官会在生死簿上记录人之一生，交由阎王来审判。这还是皇兄为我寻来的民间话本里——”

        想到皇兄，曲听枝的眉心霎时蒙上一层阴霾。

        她定了定神，翻起了生死簿。

        【王小花，生前老实本分，脚滑溺水而亡。判人道，下一世活到九十九；

        李二娃，生前惩恶扬善，见义勇为而亡。判天道，好人一生平安（大拇指）；

        赵大胖，生前骗财骗色，骄奢淫逸而死。判畜生道，下一世变成猪挨刀去吧畜生东西！】

        “………………”

        好、好随性的判词……

        曲听枝翻啊翻，大半本都快翻完了，可除了首页那个红圈之外，愣是没见着她自己的名字：“怪事，难不成我还活着？”

        “没有哩！”阿马食指轻点，生死簿便自己翻到了最后一页，“姐姐，你在这里！”

        【曲听枝，女，十六岁，大业宜淑公主，城楼自刎而亡。因怨念过重被奈何桥拒收，地府于今日将其纳入钉子户，永居地狱，不得转世。】

        ……

        怪不得说她是最重要的。

        曲听枝合上书页，面无表情：“阿牛，你有剑么？”

        “想打架？”

        “不，我觉得我应当是还没死透，你再让我剌一刀。”

        “………………”

        方才醒来的时候，她只花了一秒钟就接受了自己身处阴间的事实。

        可是要她永居地狱不得转世？岂有此理！

        连骗财骗色的赵大胖都能轮回转世重修因果，她一个品行高洁以死殉国的公主，怎么就成了这般模样！

        她还指望着下辈子和害她家破人亡的人肉身互搏决一死战呢！

        “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我这一生不曾为恶，亦不曾与人结仇——”

        忽然间，一个轻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的皇兄、你的挚友、你的未婚驸马，你恨他们，对吧？”

        曲听枝眉头微蹙，警惕了起来。

        她转头，正对上一个张牙舞爪的骇人面具。

        面具之下，青年只露出似笑非笑的薄唇。宽檐圆顶乾坤帽上贴着一张符纸，长长的银白狼尾发坠在脚边，发梢是抹火一样热烈的鲜红。他披着松垮的绛紫外袍，周身散发着不容分说的气场，压得曲听枝喘不过气来。

        “你恨朝臣软弱无能，你恨外族暴戾无度，你恨百姓固步自封。你恨的不是一个人，是一个国家；你恨的不是哪一天，是一个时代。对了，你还恨自己娇生惯养，看不清人心。”他扶着帽檐，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现在，还是我们弄错了么？”

        曲听枝不语。

        他说的句句属实。

        前世精心保养的指甲嵌入掌心，曲听枝怏怏不平：“这并非我的错！为何那些恶人尚能苟活，却要我替他们下地狱？世人都道这天下冤屈无数，唯有地府判官刚正不阿。倘若这就是地府的审判之道，那世人当真是瞎了眼了。”

        曲听枝瞪着他，一张白玉似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惧怕。

        青年见她剑拔弩张的模样也不生气，只是盘起腿悬空坐着，露出一颗虎牙：“这会儿知道凶了？”

        ……啊？

        曲听枝不明所以地眨眨眼。

        “活着的时候干嘛去了？”青年摇摇头，“眼看着他们在你跟前搞小动作却憋着忍着，这会儿死了来跟我们发脾气了？”

        不等她回答，男人凭空抓出了一叠白纸。

        他打了个响指，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瞬间进行了一场简繁切换：“这是地府娱乐有限公司的经纪合约。签下它，我可以让你暂时离开地狱，还能让你见到你的仇家。”

        “……卖身契？”

        “公主殿下，这里是22世纪，我们讲究劳动法。”

        曲听枝一目十行，但经纪合约里诸多现代字眼她读不明白，只能在原地踟蹰着。

        阿马拽着她的衣袖，急不可耐：“姐姐等什么哩！不用在地狱呆着，还能出去报仇，这种好事去哪里找！”

        她想报仇么？自然是想的。

        她巴不得此时此刻那些人就站在自己面前，让他们血债血偿，反正她已经永堕地狱了，即便再沾点罪孽，处境也不可能更糟糕了。

        可是……天上哪会白白掉馅饼？

        曲听枝警惕地打量吊儿郎当的青年，小心翼翼问道：“我需要做什么？”

        “也没什么。两界最近办了个直播旅行综艺，地府里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能拿得出手的鬼，你好歹是个公主，应该不会给地府丢脸。”

        ……宗义是何物？

        “这个手机你带上。”他抬抬下巴，一个巴掌大的东西就随风而动，落到他手心，“里面存了我和牛头马面的号码，有急事随时联系。”

        ……首鸡又是何物？

        “对了，我好像还没有自我介绍。”青年轻抛手机，像把玩着一团空气似的旋转着，虎牙闪烁着一丝狡黠：“你可以叫我，阎罗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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