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地狱……”

        这个地方本身就有些诡异，硕大的空间里除了平整的墙面，只有一片死水，她们又背向无尽的封闭狭窄通道。

        每个人都隐隐地感到不舒服。

        在寂寥的密闭环境中，秦郁话音一落，岳臻和朗逸顿时不寒而栗。

        刚刚从她秦郁水后惊魂未定的样子，像是承受了巨大的震撼打击。

        这黑色的池水，被她喻为是地狱也不过分。

        “我无法具体形容这种感觉。”秦郁已经恢复了好些，她觉得需要给其他队友补充一些信息。

        “只要□□沾到这水里，就有一种毫无来由的绝望，莫名的恐惧。我觉得我泡在水里的时间越久，那种感觉就越深刻。再多呆下去，我可能就要了结了自己的生命，或是成为一个疯子。”

        那句疯子回荡在逼仄的长条通道里。

        即使只有一盏手电筒的光芒，秦郁还是非常认真地看着岳臻，企图说服她。

        见身旁的岳臻陷入了沉默，秦郁怕是对方没理解其中的意思。

        “这种负面的精神压力是挥之不去的！相信我！不是简单的害怕或者惊慌。”

        这番话乍一听觉得不可思议，但岳臻和朗逸见了秦郁刚离开水面的样子，早就已经理解了。

        秦郁在第一次见到人异变成怪物、独自经历诡异的事情，都没有流露出那样的神情。

        仅仅呆在这水里几秒，她的精神就受到如此折磨。

        要想游到那池子中央，再将裂缝修复，可是需要花费比刚才更多的时间。

        谁能受得了这样的精神摧残？

        岳臻不发一言，并不是不相信秦郁的话，而是在思考如何缓解这池水给自己带来的影响。

        她在仔细思索方才流水线的地方是否有其他可拆解的材料，可以制作成简易的船，这样划到中间能减低很多危险。

        但目前看来都没有合适的东西。

        握着照明的手在水面上来回扫动，岳臻反复在确认底下是否有藏着会袭击自己的生物。

        “岳臻，我去吧。”

        朗逸暗自纠结了一阵，自告奋勇。

        秦郁刚刚那番模样看起来确实吓人，但毕竟这不是直接的□□上的伤害，下去了也不会缺胳膊断腿，朗逸认为自己应该能承受。

        盘坐着的秦郁将手肘搁在大腿上撑着，她透着光线看看朗逸，又看向岳臻。心里也有了想法。

        “你们俩身上还有伤口，其实我是最适合的人选。而且我刚刚经历过一次，我大概有了心理准备，知道我会面对的是什么。”

        说着，她坚定而认真，“不会比刚刚更糟了。”

        秦郁完全恢复了以往的镇定，她是真心不想让岳臻或朗逸下水。

        看他们自若的模样，觉得二人没有理解自己所表达的那种绝望感。

        岳臻沉了一眼，见他们开始抢着入水，适时地打断二人。

        她的脸上露出一贯的冷静，不过现在更带着坚决。

        “我不会让你们两人下水的。

        我入职七年，见过的怪事多了。如果现在遇到事情还需要你们来冲在前面，那我这个副组长就是失职。”

        她的眉毛微微上扬，语气中还带着不容许旁否定的威压。

        “现在我们在执行任务。我去修复裂缝，这是命令。”

        其他事情她可以根据任务合理性来调节，但见了刚才秦郁的模样，她已经将理智暂时抛开了。

        她不想让秦郁再经历这样的痛苦，更不想让她为了保护岳臻自己，以身犯险。

        只是岳臻不知道，这其中除了带着副组长的责任，还有几分是出于其他情感？

        她没有深究。

        不过她同样不会让朗逸去冒这个危险。

        朗逸有时候会低估了里世界中的恐怖，容易产生疏忽。

        更何况在她心中，朗逸还是个孩子。在有选择的情况下让他去承受那样的痛苦，岳臻也无法做到。

        听了岳臻所说，即使秦郁心有不甘，见她心意已定，便也不想再提出由自己去修复裂缝这种话了。

        她们是队友、是副组长与组员，她们有共同的，高于他们生命的任务。

        再拖延时间，阻止岳臻，就逾矩了。

        她能做的，就是守护岳臻顺利修复裂缝，然后大家一起顺利回到表世界。

        岳臻熟练地换弹，再右手一扯，把枪械和刀在身上系紧，整个动作相当有条不紊。

        在确定下水后，她脱下了衬衫，只露出了里面的贴身的深色打底背心。布料腰部的位置破了一个洞，那是单打独斗时，被那会伪装的怪物抓破的印记。

        咬着发圈，微微低下头，将头发再次扎紧。

        虽然与大家挤着坐在通道口，但依旧保持直挺的坐姿。

        朗逸和秦郁则将两根绳子绑在一起，准备将绳子的另一头捆在岳臻身上，避开伤口的位置。

        “头尽量不要接触到水面。”

        秦郁嘱咐了岳臻。她觉得，自己在头部浸到水中后，那种负面的情绪会到达鼎盛。

        “好，我知道了。”

        岳臻看着水面的动静，但余光却扫向秦郁的脸。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便将眼眸又转了回去。

        秦郁在将绳子绕过岳臻的身体，双手从前环住了她。

        这个姿势倒有点像是在拥抱。

        她熟练地在岳臻身上打了个结。

        再扯了扯，确认这个绳结不会过松，也不会紧到勒得人难受。

        岳臻手里握着绳子的另一端。

        他们计划，万一岳臻在水里发生了意外，在传送带的二人能及时将她拉回来。

        手指与掌心摩挲着绳子的末尾，过了一阵，将其交到了秦郁的手上。

        两个冰冷的指尖相汇时，竟都感觉到了炙热。

        “你多跟我说话，可以吗？”

        岳臻侧过头，跟秦郁说。

        声音依旧是清冷带着磁性，但与之前果决的语气不同，此刻语调间又多了几分温和与祈盼。

        “好。”

        秦郁点头答应看着她，手电筒的光正好勾勒出了她的发丝和轮廓。

        “我也会不停跟你说话的，放心吧！”

        旁边传来朗逸真挚的声音，铜铃般的大眼在昏暗的光线中依旧闪烁。

        岳臻看了一眼朗逸，低笑了一声，“好的。”

        三人一齐看向平静的水面，却像看见一个洪水猛兽。一旦有人落入水中，这份虚伪的安宁就会消失。

        为了听从秦郁所说的，保持头部在水面之上。

        岳臻没有采取跳落水的姿势，而是顺着传送带的边缘慢慢将自己身体往下放。

        因为传送带离水面还有一定高度，在落水的那一瞬间，惯性和浮力的起伏还是让她的头部沾到了水。

        她切身感受到了秦郁口中所处的地狱。

        没有浪费时间，一入水中就在迅速朝着中央游去。

        比起精神上的痛苦，身上的伤口浸了水的刺痛已经不值一提。

        心灵上的痛楚、一个人能有的所有负面情绪，全都积压在自己身上。

        岳臻觉得自己很久以前体会过的那种感觉，放大、加倍地汇集在一起。

        身处于传送带上的秦郁和朗逸，见岳臻游向裂缝的动作越来越慢，都捏了把汗。

        朗逸一手持枪保持警戒，提防水下有可能的危险，偶尔需要兼顾视察背后通道情况，避免他们被外面流水线上的怪物堵住唯一去路。

        而秦郁，将绳子固定在了传送带的机架上，同时手里也攥着绳子的前端。

        岳臻此时离他们更远了，手里的绳子是他们唯一的联系。

        水是冰冷刺骨的，水中无形的精神压力更是百般折磨。

        岳臻保持着头部浮在水面上的泳姿，手脚在浑浊的黑色死水里划动向前。背对着秦郁二人的面部，已经变得煞白。

        泡在水里的手脚，指尖都在颤抖。

        精神临近崩溃。

        只有在“岸上”的人与自己说话时，才能拉回一些思绪。

        “岳臻——”

        秦郁在她出发后就一直在自言自语，本想提一句‘等修复完裂缝，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了。’

        刚想开口就觉得，这么说好像不太吉利。

        秦郁看着水中的涟漪，从自己第一次游泳的经历说到自己喜欢吃什么美食。

        故事说完，岳臻也游到了裂缝之下。

        为了能顺利地修复裂缝，她将身姿一转，采取了仰泳的姿势漂浮在水面上。

        在背对秦郁的方向，嘴唇早已发白。

        她掏出了袋子里装着的黑色方块，手臂颤颤巍巍地拧开了方块。

        在这看似无边无尽的黑暗的中央，从水面上终于流淌出了蓝色的光辉。

        当竖线逐渐消失在这环境中，岳臻也觉得自己无法支撑下去了。

        即使是一贯知道如何调整自己状态的她，呼吸也开始变得不规律。

        她撑着最后一丝理智，将盒子放进了脖子挂着的袋子里。

        每一个动作都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对于秦郁和朗逸而言，修复了裂缝只完成了目标的一小半，他们更加迫切地想让岳臻赶紧回来。

        见岳臻将方块收好，秦郁顾不得其他，立刻将绳子拉回来。

        “岳臻！加油啊！”朗逸因为要拿着手电筒和枪械，不能帮秦郁拉绳子，只好在旁边加油。希望每个话语都能给她鼓劲。

        秦郁俯下身迅速地拉动绳子。

        “岳臻，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因为之前的职业素养，她说话语气总是平而稳，但现在气息也有点紊乱。

        “当时我以为你是坏人。我以为我的生命会在那个时候终结了。”

        秦郁看着岳臻放弃与精神压力抵抗的模样，心里一阵酸涩。

        “但是我很幸运遇到了你，才加入了六组，和那么多可爱的你们相见。”

        “遇到你真的很幸运，岳臻”

        岳臻修复完裂缝后，她觉得自己就这样放弃了。

        她再也不想做任何事。

        甚至不想活着。

        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秦郁先前所说的状态，而且无法自救。但她还是不受控制地被这种想法占据了全身。

        身体泡在这池水中，任凭痛苦与恐惧的颤栗席卷自己的精神。

        再泡一会儿就可以死去就不会有这些痛苦。

        然而，似乎在自己不远不近的地方，很多温柔的话语，在努力地涌进自己的脑子里。

        “遇到你真的很幸运，岳臻。”

        岳臻是很熟悉秦郁的声音的。

        那清澈的语调，在她那被黑暗吞噬的心灵之外，悄悄地凿开了一个洞。

        从那洞口里，一束和煦的光洒进来。

        她看到了一个温暖的景象。

        那洞外的场景里，有阳光，有微风，有细密的草坪。

        黑色的秽浊在光明之下渐渐瓦解，露出了里面跳动的心脏。

        她好像及时地抓住了这束光。

        亦或是，这束光牢牢地抓住了自己。

        秦郁拉扯的速度极快，手掌都磨得有些火辣。

        岳臻恢复理智时，她已经被拉到传送带旁边。上方的秦郁想把她往上拉起来，又怕这个姿势会让岳臻太疼。

        见岳臻眼神变得明澈，秦郁安心了许多。

        “岳臻，我拉住你往上！伸手！”

        秦郁是背光的，光束从她后侧透进岳臻眼里。

        00岳臻看不到她的脸，但能听出来，她在说出这句话时，心情明显好了许多。

        攀上了传送带，岳臻立刻挪动至里侧。

        将背靠在通道的墙壁上。她手扶着额头，大口地呼吸纯净的空气。

        秦郁简单地询问了状况，随后把她衣服掀起。

        显然，先前包着的纱布已经被完全浸湿了。

        “我帮你重新包扎。”

        岳臻闭着眼睛，调整自己的精神状态，任由旁边的秦郁拆解身上的纱布。

        有力劲瘦的腰部展露出一个刺眼的血污。

        秦郁还来不及心疼，就先将伤口悉心消毒。她一向觉得岳臻的马甲线好看，只是此刻暗红色的血液过于扎眼。

        很快地，岳臻手上和腰上的伤口都绑上了干净的纱布，手法工整，系上的小结也秀气而紧实。

        岳臻呼吸逐渐放缓，身体也不再抽搐。

        她一抬眼，便看到了两个忙碌的身影。

        “哈哈。”她的声音有点嘶哑，但笑容是发自内心的。

        秦郁和朗逸见岳臻缓过劲来，时刻紧绷的面容总算露出了驰然的模样。

        “你好点吗？”

        00自从同伴下了水后，朗逸也一直悬着心。

        00在他的心目中，肖皑皑和岳臻总是临危不乱，对任务和怪物游刃有余。能撼动他们神志的事物，一定非比寻常地恐怖。

        “我觉得我像一个病人，你们俩是照顾我的医生。”岳臻轻轻笑着，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刚刚在水下发生的一切似乎是一个非常恐怖的梦境，每个感觉都是虚幻，却又如此真实地领教在自己身上。

        脱离了那种绝望和痛苦，岳臻反而有种劫后余生，大难不死的体会。

        自己现在有一组袍泽之谊的同伴，工作很有挑战性，但还算可以驾驭。

        岳臻再转向那忙着将纱布收好的身影。

        秦郁现在皮肤被手电筒的余光照着，散发着一层白色的微光。

        恍惚之间，岳臻又看到了那一束将自己照耀的光芒。

        在这恐怖的里世界中，她竟生出了与周围环境相悖的感慨。

        00现在自己的生活，还是过得狠有盼头、还是很快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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