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一章

与胧一同消失的，还有身负刀伤的黑夜叉。

        高杉那一刀，从他的颈侧划过，离大动脉只差了寸许。

        眼角瞥到那一抹血痕时，他的心中五味陈杂。伤情虽不致命，可他知道，消息一旦传出，他黑夜叉，还有他背后至高无上的天道众，从此就要从神坛上，被人挤落下来了。

        再逗留下去，胜负难料。况且，他绝不能败。

        他以狼狈的姿态逃离战场，怀着惊惧交加的心情。

        而他的身后，高杉也已力竭。支撑着他的最后一口气，随着黑夜叉的消失烟消云散。

        他直直倒在地上，慢慢闭上了眼。

        前院的厮杀在同一时间结束。坂本和桂带来的援兵，将最后一名天人士兵，对穿后，斩首。

        以“险胜”二字，为这场突发的暗杀，谢了幕。

        战后的爪城，在长久的阴霾后，终于下了一场大雨。

        雨水冲刷着天地间的一切，却洗不掉人们心中的伤痕。

        战争，永远逃不开两败俱伤。

        后续的问题层出不穷。

        被解放的爪城居民，脸上并无喜色。黑夜叉在爪城遇袭，谁也不知道这件事会带来什么可怕的后果。

        尸体堆成了山，在潮湿的雨天里，如果处理不当，瘟疫肆虐，只怕也是迟早的事。

        大量血水流入护城河，水源被污染，为了垄断另一条供水渠道，多少奸商明争暗夺，自相残杀。

        种种难题，致使攘夷军不得不暂留爪城，处理这战后的烂摊子。

        高杉的伤势并不算轻，除了右手，背部，肩部，都有不同程度的刀伤。可他并没有流连病榻太久，简单处理了伤口后，他马上投入了战后的琐事中。

        不明不白遭到暗算，绝不能这么不了了之。

        找到奸细，是当务之急。

        下达完所有命令后，他来到了庭院里。

        军队暂时驻扎在城主的宅子里。尸体已陆续被运走，可那些因战争被毁坏的房屋，破碎的池塘，还未来得及清理。

        一片狼藉中，他的背影看起来有些萧瑟。

        他又换回了那件黑色战袍。

        硝烟，死亡，击垮了人们的心灵。可是，只要看见他，那道熟悉的黑色背影，人们就会重新振作起来。

        不知何时起，人们总是视他为丰碑。

        而他，也一直这么暗示着，严苛要求着自己。

        可是，现在，他确确实实被深深的疲惫感所包裹着。

        从很久以前，他就隐约觉得，松阳的身后有一片巨大的深渊，他是那么温柔，可他的温柔中，又总是暗含着那么深邃的虚无。这样的发现让他脊背发凉，甚至时常陷入一种不安，可他从未和别人分享过这种心情。

        默默地猜疑，默默地否决，直到昨夜，“龙脉”的出现，让他感到冥冥中有一双手，正将他推向真相的方向，可这只是一种预感，他没有任何线索，也没有任何办法，非但如此，他甚至，连手刃仇敌的能力都没有。他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三年，夜以继日地杀敌，沾染了无数鲜血，他明明已经很努力了，比谁都要努力，比谁都要自制，可是，这又如何呢？黑夜叉仍是从他的眼前，逃掉了。

        他好疲惫。

        非常疲惫。

        可是，他知道，即使在此刻，仍有无数双眼睛正在注视着他的背影。

        他的心中顿生出深深的孤独感。

        不会有人相信吧，像他这样的人像他这样的人啊。

        庭院很静，他自嘲地笑了笑，望着天边。

        这一刻，天地间只剩他一个人，不会有谁打搅他，而他，也无需承载任何人的目光。他明白，这样的时光，对他而言，太过奢侈，所以他只求一刻便好，他不会贪多，也不敢贪多。等到下一盏茶时，他会重新振作，继续担任好人们眼中的那个“鬼兵队总督”。

        “总督大人！”小小的奢侈被提前打破。

        一个队员风风火火地赶来，手里还抓了一个五花大绑着的老头儿。

        那老头儿正是爪城城主。

        “总督大人，奸细抓到了！果然不出您所料，真是这个老不死的家伙！咱们兄弟蹲在城门口守株待兔，结果将这老不死抓了个现行！老不死卷了铺盖要逃，咱们兄弟马上将他截住，这不，还没拷问，老不死全部招了！”

        那队员义愤填膺，唾沫横飞，城主却一言不发，一路上，一张老脸比无风的湖面还要平静，脚步虚浮挪动着，就像一缕失了元气的游魂。

        “是你，背叛了攘夷军？”

        “是我。”

        “什么原因？”

        突然就没了声音。许久之后，一声苍老的呜咽声乍起，城主毫无征兆地哭了起来，“小年轻啊，你以为老朽愿意做这种事吗？呜啊啊啊，老朽今年已经七十岁了！一辈子清廉为官，勤勤恳恳，又怎愿在将死之时，做出这种坑害同胞之事，害得自己晚节不保啊？！老朽当初上门拜访时，是一百个真心诚意的啊，要不是，要不是后来，回城路上，天人将老朽的家眷全部挟持，用以威胁，老朽也不会呜啊啊啊，小年轻，你不知道啊，老朽那最小的孙女，今年只有一岁半，临走那天，才咿咿呀呀地，学会叫我一声‘爷爷’啊”

        城主说着，哭声再也停止不住。他哭得很惨，时而低泣，时而颤抖着抽噎，就好像要将五脏六腑，全部哭碎，再倾倒而出那样。听着这样的哭声，队员的心也抽痛了起来。一刻钟前，他还恨他恨得牙根痒，可是现在，他心软了。可恨之人，又何尝没有可怜之处呢？只是不知，总督会如何处置？心下疑虑着，他将目光投向了自家总督。

        “你说的，句句属实？”高杉没有回头。

        “将死之人，没有必要撒谎。”城主已是视死如归。

        “将死之人？”

        “没错，将死之人！那帮天人，言而无信的天人，利用完老朽后，便将老朽的家人全部杀害了！妻子，儿子，儿媳，女儿，孙女，他们全都死掉了，一个都不剩，全都死掉了！既然如此，老朽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啊？”

        “为什么逃出城？”

        “你以为老朽出城去做什么？逃命吗？老朽只是想想去郊外的小店里，再买一份芥末味的玉子烧。小百合子，她她离开前说过，等爪城解放了，再和爷爷一起去，去吃芥末味的玉子烧”

        “最后一个问题。你后悔吗？”

        “我不后悔！没错，老朽是负了你们，可那也是为了家人！为了家人，别说负了你们，就算就算拼了我这条老命”

        一道刀光，忽然间遮蔽了士兵的视线。

        等到回过神来，士兵的脚跟子，已经软了。

        鲜血如注。城主的心脏处，赫然多了一个透风的窟窿。

        刚才还活生生的人，在一瞬间，仰倒在地，抽搐了几下，再也不动了。

        高杉收了刀，仍没回头。

        不愧是他们的总督，冷静，果决，狠戾，与优柔寡断的他，到底不同。就在队员心中几乎要被敬意填满时，他再次听到了他的声音。这一次，他甚至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他说，“厚葬。”

        “厚葬？”

        “和他的家眷们葬在一起。用最好的棺木，记在我的个人账上。”

        高杉回眸，默然地。他的眼中，在那一刻盈满了温柔与悲悯，就好像阳光照拂下，碧蓝色的海浪，正泛着粼粼的，温润的光。

        “还有，去郊外小店买一份玉子烧，就当作陪葬吧。”

        他扔了几张纸币，跨过城主的尸体，在队员复杂难言的目光中，离开了。

        杀了他，作为鬼兵队总督。

        厚葬他，则是作为高杉晋助，一个与他一样，为了重要之人，染红双手的普通人。仅此而已。

        世上的事，是非对错，本就很难界定。

        队员握着纸币，立在原地，眼眶渐渐变得通红。

        “晋助。”

        却有一人，站在庭院入口，像是早已静候多时。

        身姿高挑，眉眼如画，是茗荷，泉明寺家的千金，自幼与他一同长大的伙伴。

        “茗荷，有什么事情吗？”他停下脚步。

        “去看看兮子吧，她还是没有醒。”茗荷忧容满面，指了指回廊尽头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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