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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一章


交出来吧?”一只白白净净的手,在麻子脸的面前伸出,后者的火气蹭蹭蹭地窜上来了。

        一瓶还未开封的酒瓶子,狠狠砸向那只手。“拿去!”

        “这就对啦。别有怨气啊,我也是按照军纪行事。知错能改,我就不往上报啦。”兮子拎着酒瓶儿,笑吟吟在他眼前晃了晃。

        伤兵禁酒禁海味,军营里的老规定了。麻子脸自恃命大,懒得理,托人从外头捎了一瓶好酒,枕头下藏了三天三夜。本想着就要痊愈了,小饮一口也无妨,谁料刚兴致勃勃地拿出来,就被前来查房的兮子抓了个准。

        “你往上报吧。我不需要你假惺惺的同情。”

        “好啊,你说的啊,那我去啦?”

        “你!”

        麻子脸素来不待见兮子,现在逮到机会,自然想将其狠狠教训一番。可兮子偏偏一副不上心,她一直这样,别人骂她,骂得越大声,她就越淡定,甚至还能一边嗑着瓜子,一边鉴赏鉴赏对方的口才。麻子脸骂了一阵儿,发觉自己的一腔愤怒,全部像重拳击在了软塌上,于是内心愈发地窝火“哼。被别人收了酒也就算了。但是你的话,说实话,老子很不爽!”麻子脸越说声音越高,说到激动处,突然哂笑一声,“嘿!不过看你,不劳而获,顺手牵羊,早就成了习惯吧?一分钱不花,白捞了酒,重操旧业,很开心吧?哈?”

        最后那个“哈”字,漫溢出一股讥诮之意。

        一个人给旁人的固有印象一旦形成,通常很难抹去。

        虽然大部分人仍旧沉默着,但确有一阵窃窃私语声,似受到了那个字的感召,慢慢地响起了

        “可不是?不就喝一口酒,那么认真做什么?”

        “认真收了酒,好据为己有呗。”

        “不至于吧,她缺那一瓶酒吗?”

        “不懂了吧?有些人,他们也不是缺什么,他们只是享受‘白拿’,我爸爸从小就不许我拿别人东西,他说,一个人,小时候若是手脚不干净,养成了习惯,那以后肯定改不掉啦。”

        兮子一直保持着淡定,非常淡定。直到听到那句“不劳而获,顺手牵羊”,她的呼吸一点点乱了。再后来,当那句“以后肯定改不掉”脱口而出时,她的胸口,开始微弱起伏

        “是的。我不是一个好人。”

        突然间发出的声音,使得窃窃私语的几位,收声抬起了眼。

        目之所及处,兮子头颅扬起,腰背挺得直直。

        “没错。我曾经,确实做过很多亏心事。我说过谎,偷过东西,还骗过钱。这些事,我从未否认,也没必要否认。可是,请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自从来到这里,我有做过任何一件对不起大家的事吗?”她一字一句说道,声音清晰。虽是对着麻子脸说的,但更像是说给自己。她在笑,一直在笑,可不知为何,眼眶却越来越红。

        闲言碎语声,渐渐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人们的冷眼围观。人群中央,她的身影,看起来竟单薄极了。

        “你们这群狗娘娘的,乱喝酒,还很横?”一声粗暴的训斥与掀帐声同时响起,刀疤君领着鬼兵队一众人,风风火火走了过来。原本是过来探病的,帐外听到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后,他们个个拳头都硬了。

        “麻子脸,别人乱说也就算了!你可是鬼兵队的人!总督平时待你不薄吧!你就是这么欺负大嫂的吗?”刀疤君直线穿过病榻,揪起麻子脸的领口。

        “呵,没错!我是鬼兵队的人,鬼兵队的战士!我追随效忠的人,永远只有咱们总督一个!其他人?抱歉!没义务!”

        “你再说一遍?!”

        “说了又怎样?!”

        两人的争执声,一声更比一声高,而另一边,趁两人打嘴仗的功夫,鬼兵队一众人已将兮子母鸡护小鸡一样地围在了中间,并一起怒视着刚才出言不逊的几个刺头。在他们四射的目光下,几人自知理亏,悻悻闭嘴。小秃子腼腆笑笑,安抚般地拍了拍兮子的肩,“大嫂,你别听那个麻子脸瞎说。酒你给我们,我们就在他的面前喝光喝干净!馋死他这个酒鬼!让他只能看,不能喝!”

        原先独面一屋子的恶意,兮子临阵不乱的。现在突然多了这么一众人帮腔,气焰本该更足,可她反而变得束手束脚了起来,尤其当他们看着她,冲她说好话,冲她笑的时候,她的目光变得游移不定,脚步也下意识后缩着。似过了很久,她才反应过来小秃子的话,低着头将酒递上。“好啦,拿去吧。”

        “真是抱歉。那天的事,让你受委屈了。麻生志镰那个家伙,我已经罚他抄了队规三百遍,外加一份检讨书,他会亲自交给你。”一瓶摇晃的养乐多后方,是高杉无比认真的脸。

        “一些口舌之争而已,没关系啦。”兮子意外乖巧地接过养乐多,又将头埋下。

        又是一天落日时。处理完工作的两人坐在檐下谈天。

        虽然挂着“交往”之名,行约会之事,可两人只是端端地坐着,没有半点逾矩行为。就连手,都老老实实放在膝上。

        第一次听说,麻子脸的真名,原来叫麻生志镰,兮子由衷佩服起绰号那人的天赋,又想到那家伙伏案疾书的样子,她扑哧一声笑了,“总督大人,你真是个坏人。像他那样的人,罚他跑步做苦力,未必多折磨他。但罚他这些文邹邹的事儿,他一定像热锅上的蚂蚁,煎熬死了。”

        “哼,他的脾气,早该煎熬煎熬。”高杉也嗤笑了一声。

        “他的脾气,是冲了些。不过,冲脾气爆发力强,适合冲锋,也不赖。”

        “你知道的倒还不少。”

        “这算什么啊,我不仅知道这个,我还知道,你的鬼兵队里,有许多人,都很不赖。”

        “哦,怎么说?”

        “你是没看见,那天步兵营那几人出言不逊时,他们有多护着我。单凭我们的关系,就这样护我。那对你,一定更加忠心不二了。小秃子看似普通,但心思细腻,而且情商很高。刀疤君外表凶恶,实则很正派,而且仗义。你知道吗?那次他看见了我的烟雾弹,竟然劝我扔掉。我问为什么,他说,用了那种歪门邪道的东西,即便赢了,有损人格,不如不赢。我当时就觉得,这人正派过了头。至于麻生志镰,我想,他是太崇拜你了。”

        兮子说话的时候,高杉就侧过头,看着她的小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听到“烟雾弹”三字,似是忆起了什么往事,垂下眼,微微笑了。也不知怎的,和兮子在一起的时候,他时常会笑。

        “说起来,我很好奇,烟雾弹那玩意儿,你一直随身携带吗?”

        “一直带着啊。那可是我自主研发的!独此一家!”

        “怎么做的?”

        “那个啊,黑胡椒辣椒石灰粉老鼠药。”兮子眨巴眨巴眼。

        高杉没再接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或许他在想她一个人,在一间小黑屋子里磨粉熬药,小小年纪,却像个老巫婆。

        是很好笑的场景。可是他,笑不出来。

        时间又过去了好久,兮子才开口,“哎,总督大人你不懂。我们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混,很危险的。我们的脸蛋,身体,甚至是器官,都可能成为别人觊觎的猎物。有时候我想,是不是大多数人们,会当旁人是工具?猎物是用来换钱的,酒友是用来喝酒的,工人是用来压榨的,唯有亲近之人,才会当作’人’来看待。你是不是好奇,为什么我会这么想?那是因为,来这里之前,还从来没有谁,拿我当作一个’人’看待。”

        她坐在屋檐下,遥望着远山,越说越慢。说到最后,咬字轻飘如浮云。

        又何止是咬字?她的人,更像浮云,又或者,像风筝。她可以随时随地,随着风,飘到任何地方去。

        可是,她的每一字每一句,落在高杉耳中,都好像都蕴含了千斤重量似的。

        高杉依旧没接话,很久都没接。

        晚秋的枫叶,从他们的头顶飘落。

        兮子无解地叹了一声气,正打算离开的时候,头上多了一份重量。

        高杉摸了她的头。

        其实也不算’摸头’,他只是把手放上了她的头,比起第一次的生硬,这回动作似乎娴熟了些。

        她一点点抬眼,看向他。他还是那副神气的模样,眼神睥睨,像一只翘着尾巴的波斯猫。

        “像你这样的‘恶女’,如果都称不上一个有血有肉的人,那我真的想不出,还有谁算?”他轻笑了一声,将手拿开,“安心吧。不光是我,鬼兵队那群家伙也是这么想的,我可以保证。”

        这个世界真有趣。

        言行不一,就像一种流行病。

        有些人,做着坏事,却偏偏赠你一张笑脸,比如兮子。

        有些人,做着好事,可非要喊你一声’恶女’,比如高杉。

        这两种人,如果相遇,会发生什么?

        “喂,你怎么哭了?”

        “眼睛进沙子了!”

        兮子红着眼,一只脱兔般,嗖地溜走了。

        夜幕低垂。

        兮子躺在女性队员的大通铺里,望着帐篷顶发呆。

        她没有笑。

        她的笑容,只要在无人之时,便会消失不见。

        眼泪早已被擦干。不是被高杉,而是被她自己。

        情绪失控之前,她逃离了他,逃离了他的善意。

        队友们早已睡熟。

        帐内陈设,在黑暗中现出浅浅轮廓。

        呼吸声,此起彼伏。

        她的手,搭上心口。

        心口在跳。

        比起平时,更加紊乱,却也更加鲜活。

        一声略显烦躁的吐息声飘出。

        夜空中,两朵阴云缓慢移开。

        漆黑的夜里,多了一束月光。

        明天,也许是个晴天。

        “从敌人手里夺下的一点小玩意。拿去吧,如果你不嫌弃的话。”伤兵营里人头攒动,嘈杂阵阵,高杉在坂本的铺位旁拂衣坐下,顺手丢了一把□□。

        “不要枪口朝下啊,晋介!会闹出人命的啊哈哈哈!”

        “堂堂桂滨之龙,我想,还不至于在自家营地里被一把没上膛的□□毙了命吧?”

        “桂滨之龙么”听到这个称号,刚才还笑的欢脱的坂本,悄然沉默了。

        自从那天,马董刀锋斩断他手筋的那一刻,他知道,他与武士刀缘分已尽。当一个武士不再拥有武士刀,他还能否算作武士?而攘夷战场,又能否继续容纳他——一个无法握刀的战士?这几日,他在病床上辗转反侧,反复思索着武士的意义,这场战争的意义。捍卫疆土,毫无疑问,当国家受到侵略时,这是每一个热血男儿的分内之事。可是,当牺牲者越来越多,胜利越来越渺茫,还有意义么?坚持下去。

        坚持的人不少,高杉也算一个。

        提起高杉,他记起,负伤那天,他很义气地帮他寻了仇,尽管嘴上没留什么情面。而现在,他正为了未来迷惘,他又雪中送炭般,不知从哪儿搞来了一把□□。

        坂本坐在病榻上,把玩着高杉赠与的□□,若有所思。

        这□□,看起来很新,而且很精致。握把纹路考究,转轮铮亮。

        坂本在心里苦笑了一声。怎么看,都像花大价钱新买的吧?

        这个家伙啊,什么时候可以坦率一些呢?

        “听他们说,你下午约了火药商取货?”不坦率的家伙说话了。

        “是啊,不过真是可惜啊,我现在的手,哪里还能搬得动火药呢?恐怕连缚鸡之力都没有了吧。”他尴尬笑了笑。的确如此,他现在的手,连那批货物的重量都无法承受了吧。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托别人去吧,虽然作为商人,托人交易好像有些失礼呢。”

        “不如就交给鬼兵队吧。我会和对方解释清楚的。”

        那道冷淡声音响起的时候,坂本愣了一下,抬头认认真真看了看他。还是那张他所熟悉的脸,英俊,比那顽石还冷硬几分。半晌后,他摸了摸后脑勺,张开大嘴,发出他标志性的笑声,“啊哈哈哈,啊哈哈哈真的吗?真的可以这么麻烦你吗?那真是太感谢了啊,等回头!回头我请你好好大吃一顿吧,你喜欢吃什么?甘党?还是咸党啊哈哈哈哈?”

        “道谢就免了。鬼兵队那群家伙可不是能闲下来的人。我只是找个借口带他们出去溜一溜罢了。”高杉起身,姿态优雅地拍了拍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还有,下次道谢的时候,记得先叫对别人的名字啊。”

        高杉说罢,摆了摆手,向帐篷外走去。走到帐口,却被兮子拦着了。

        “真想不到,堂堂鬼兵队总督,竟然是个呆瓜。”兮子刚刚挂上一瓶点滴,转过身来,摇着头喟然长叹了一声,可那双凝注着他的眼睛,却是明亮有光的。

        “喂,你说谁是呆瓜?”高杉停步,不明所以地瞅着她。

        兮子伸出脑袋,看了看坂本,又再次看向他,笑了笑,“明明特意买了新□□,却非要说是捡来的。明明在对别人好,脸却比谁都臭。吃力不讨好,就算帮了别人呀,别人也不一定记得你,这不是呆瓜,是什么?”

        高杉细细听完她的话,摇头,“那种东西,我也不需要啊。”说完,似停顿了半秒,又道,“我有自己的路要走。”

        声音坚定。

        话声落下的时候,他的人,早已步出了帐外。而他的身后,却有一个人,始终看着他,一动也未动。

        “真是的,呆死了啊。”

        兮子嘴上数落着,可那张漂亮的小脸上,却早已漾出了蜜糖一般的柔情。

        连她自己都不曾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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