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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与君重逢(六)


门口小厮轻轻敲门。

        “进。”

        “大人,申十回来了。”小厮回禀道。

        “让他进来吧。”

        申十是柳清渠派去打探运粮船的那波人之一。申十是个强壮的汉子,一身紧绷的肌肉。

        申十先是向柳清渠行礼,接着直奔主题:“大人,我们找到了一个当日运输赈灾粮的船工,拷问之下,挖开了他的嘴,当日运往松安县的赈灾粮本就没有八万石。据他所说,当日船抵达湖州青城的锦荣港口后,船上的管事就让一众人下了船,待他们再回到船上时就发现船的吃水线发生了变化。”

        青城是湖州的州郡,也是涂河沿岸城市。同时,它也是湖州的中心,湖州最繁华的城市。

        柳清渠听完这些信息后,将它们与之前的信息,在脑海里做了一个整合,微微一想,有了答案。

        “好,我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

        昏黄的烛光照映在柳清渠的面上,他的一双眼映照着摇曳的烛火。

        柳清渠的目光移向桌案上的账册,再转向查封收录的沈家家产,轻笑出声。

        沈家还真是头好羊,是替罪羊,也是肥羊,倘若沈家罪定,那查抄的家产自然可以补上亏空,也可以用沈家的家财解当下百姓之难。

        真正的幕后之人,抛出前县令与沈府管家两枚弃子,再拉上沈知越,棋局确实可解。

        早已探查清楚的管家情况,加之今日的消息,他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不过在那之前,他还需要去看望一下故人。

        柳清渠的视线落到手边的玉佩上。玉佩在烛光的照映下,散发着莹莹的流光。

        柳清渠走进牢狱时,先感到眼前一暗,此刻外面天光大亮,骤然的昏暗令人不太适应,他眯着眼睛缓了一会儿。

        牢狱里是照不进光的,唯有通道两侧墙壁上竖着的火把,火焰跳跃,劈啪作响,找出一片光亮。

        越向里走,血肉腐烂的臭味越重,但柳清渠也不觉得奇怪,也不觉得难以忍受。

        毕竟自他当上御史后,频繁进出牢狱审问犯人,对牢狱的一切都很熟悉,尤其是那些骇人的刑具。

        倘若最初他还对犯人留有一丝仁慈,那么现在的他已经足够心硬,对于明显是满口谎言之人,他向来节省力气,直接吩咐狱卒上刑具,当所有刑具都轮一圈以后,他才慢条斯理地开始问话。不过这个时候,犯人也不会再做无谓的挣扎,该交代的都会老老实实,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给柳清渠引路的狱卒是个四十岁的男人,躬着身,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遇到岔道口时,手臂一抬,指向右边,直接说道:“大人,请这边走。”

        通道不宽,最多能容纳七八个人并排走,一侧是石壁,一侧是一间间牢房。

        一路走过,能够听到沿途的牢房里,一个个犯人哀哀地嚎叫,还有老鼠的吱吱声,但柳清渠始终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仿佛没有听到一样。

        前面带路的牢头也在心里嘀咕,瞧这京城的御史大人细皮嫩肉,来到牢狱这种血腥气忒重的地方,竟然如此沉得住气,倒也是个人物。

        拐过一个弯后,牢头手臂一抬,手指一指:“大人,咱们到了,前面那个就是沈知越所在的牢房了。大人需要将他提出来,绑到刑架上吗?”

        “无须如此,你在这里候着,本官要单独审问他。”

        “是,大人。”

        柳清渠前行数步,就见那牢房里是一个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老者,他满身血污,一条腿的膝盖处明显异于常人,想来是受了极刑。

        许是听到响动,沈知越吃力地抬起眼皮,见到来人,眼神不禁有些恍惚,眼前的人和四年前那个粗布麻衣的青涩少年身影重合。

        “你……你是柳青渠吗?”沈知越的声音苍老而嘶哑,皲裂的嘴唇因为张口拉扯,渗出丝丝血迹。

        “沈老爷,是我。”

        沈知越也在打量着他,如今的柳清渠褪去了当初的青涩,浑身散发着疏离与漠然的气息,他面上没什么表情,一双眼眸即使吸纳了墙壁上火把的火光,依旧是深不见底。

        沈知越生出无限感叹,若不是音儿胡闹,这人本该是自己的女婿。

        “你前来是?”柳清渠一身便服,沈知越出此疑问。

        “查案。”

        沈知越瞳孔收缩,一时忍不住激动,下巴上的胡茬乱颤,他拖着残破的身躯,向前爬去,一下子握住栏杆。

        柳清渠看到沈知越如今的模样,何尝不生感叹,但这感叹也仅仅是一划而过。

        “倒卖赈灾粮一案,你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孩子,你过来。”

        柳清渠望着眼前的老人,迟疑一下,还是上前,半蹲在沈知越面前。

        沈知越伸出手,眼巴巴地望着他,眼神中充满了期待。

        柳清渠会意,伸出自己的手,摊开手掌。

        沈知越伸出一只手指,他缓缓划动,一笔接着一划。

        柳清渠在心里念出声“祖宅”。

        他抬眸看向沈知越的眼睛,只见这个苦受折磨的老人,眼神中闪烁着光,那是期待与希望。

        翌日,花桐巷沈家小院

        一大清早,正是寻常人家用罢早膳时,零零散散的几户人家厨房的烟筒还冒着炊烟,沈家的大门就被敲响了。

        “咚咚咚。”

        碧珠听到声响,忙从屋子里走出来,将门栓取下放到地上,拉开大门,就见一位穿着灰色短卦的少年人站在门外。

        “你是?”

        “我是柳府的小厮,我家大人要问些案情相关的事情,特地命令小人来接沈小姐。”

        碧珠这时才发现不远处还停着一辆马车,马车的车辕上坐着一位马夫,四十来岁,正无聊地向空中挥着鞭子。

        “柳府?是从京城来的柳御史吗?”

        “正是。”

        “那你稍等一下。”说完这话,碧珠心里一喜,看来柳大人十分重视这个案子,老爷里出狱不远了。她要赶紧和小姐说一说,免得耽误了事儿。想到这儿,她脚步越来越快,待要走到屋里的时候,几乎要跑起来。

        “小姐,柳府来人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沈竹音还在木桌前盘算着这一阵子花销。她专注地盯着账本,手指飞快地打着算盘,猛然听到“柳府”二字,一个激灵,算盘珠子多向上拨了一个。

        她一手按住算盘上,调整呼吸,定了定神。

        碧珠这时候也掀起门帘,走到沈竹音面前,一脸喜悦,眉眼弯弯。

        “什么柳府?把话说清楚。”

        碧珠见小姐一脸凝重,有些不解,只好解释道:“就是昨个儿,您去寻的柳大人,京城来的柳御史。他派了小厮来,说是要接你去柳府,问些案情相关的事情。”

        沈竹音心里咯噔一下,就听到碧珠继续说道,“那小厮此刻就在门外。”

        碧珠又接着说:“小姐这是好事啊!说明柳大人重视这个案子,一定能查清楚,到时候老爷就能出狱了!”

        沈竹音下意识攥住掌中绣帕,一点点收紧。碧珠后面的话,她听得心不在焉。

        沈竹音心思转了一个来回,如今还需要依仗柳清渠,不可得罪他,况且,既然是询问案情,说不定真的只是询问案情,不会再发生旁的事。想到这里,她的心神稍定。

        沈竹音对着碧珠说:“你去跟那小厮说,我稍后就出门。”

        碧珠应着“是”,接着转身出去。

        待坐上马车后,不过半柱香的功夫,沈竹音就从沈家小院来到了柳府。

        她下马车后,站在柳府门前,想起昨日种种,还是按捺不住地心跳加速。

        那接她过来的小厮说道:“沈小姐,请随小的这边走。”

        跟着那小厮,走过了熟悉的蜿蜒小径后,沈竹音又来到了柳清渠的书房。

        沈竹音走进去,只见柳清渠身着鸦青锦袍坐在书案前,低头垂眸,一只手执笔,笔尖落在雪白的宣纸上,勾画出横竖撇捺。

        柳清渠刚刚已经听到了脚步声,知道是沈竹音来了,他也未抬头,直接问道:“沈家祖宅在何处?”

        沈竹音一怔,不知道他问这个是为何,但还是如实告知。

        “在西边的桃木巷,门口有一棵桃树。”沈竹音顿了顿,“不过那里已经很久没住人了。”

        柳清渠抬头看她一眼,直接吩咐申五去一趟桃木巷,站在一旁的申五应“是”。

        柳清渠问完话后,也没再另起话题,依然专心的伏案写字。

        此时书房里只剩下他们二人,十分安静,可以清晰地听到笔端与纸张间摩擦产生的细小响动。

        沈竹音站在门口处,手中绞着绣帕,她不知柳清渠继续留她是何意,也不想目光落到他身上。

        她先是环顾了书房的摆设,靠墙是檀木书架,整齐地码放着一本本书籍,临近书架有一个半人高的案几,案几上放置着碧玉色的瓷瓶,里面插了一束含苞待放的白玉兰。

        她的目光游移到支起的轩窗下,是一个矮榻,她不由地心尖一颤,耳根泛红,一些她并不愿意想起的画面在脑海里浮现。

        她匆忙移开视线,内心直打鼓,因为她心里还装着另一件事。

        在此之前,沈竹音虽然花了许多银子打点,但都不曾有机会去探望父亲。她不知道父亲现在是什么情况,忧心忡忡。

        她见柳清渠搁笔的瞬间,开口道:“大人,我能不能去牢里看望父亲?”

        柳清渠手中动作微顿,他抬起眼眸,目光落在沈竹音身上,语气如平常:“那要看你能不能让我满意。”

        让他满意?沈竹音先是一愣,待反应过来,脑内轰鸣,就像巨大的钟响在耳边炸开。

        原以为只是一次就好,竟没想到要再一次承受。

        柳清渠就这么恨她吗?

        但想到父亲还在蒙受不白之冤,在牢狱中受苦,她不能退,不能乱,更不能不应柳清渠。

        她多么想夺门而出,但是她不能。

        她将手握成拳又松开,再次握成拳,一下下将心中的委屈与悲伤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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