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共生·五

“不行。”

        白若水知晓任雪辉的计划后连连摇头道：“任宗主，我这肉身可不识水性，你就别折腾我，找个小厮下水捞出来便是，万一折腾死我您可又不知道会流落到何方当孤魂野鬼了。”

        “你不会不要紧，我会就够了。”任雪辉站在月光下，舒展开白若水的筋骨，发现白若水的这具身体虽然不够刚强健壮，但是足够灵活纤细，亦有一股上佳的韧劲，若是利用这具根骨练就一身轻柔软功，倒也是极合适。

        白若水劝他置身事外：“查案是杭州府衙的事情，你又何必多管闲事？”

        “如果只是普通凶案，自然有杭州府衙里的衙役捕快去调查，但是如今城中各处挖出七八具尸骨，若真是传说中的妖邪作祟，恐怕还不是一般的凶物。”

        “所以，以你如今的身体，对你能降伏无常鬼？”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既然当时在水中看到‘巨阙’二字，我总得先寻回自己的佩剑，巨阙可是驱邪圣器，有了趁手的武器，什么精怪幽魅妖邪祟物自然都不在话下。”

        任素说完比划两下，发现自己的魂魄已经和这具身体融合的非常默契。

        “现在春寒料峭，你半夜下水万一又冻到了我，我们明朝白天找两个善水性的小厮下去帮你捞，何必自己动手？”

        任雪辉反对白若水的提议：“若是找小厮，难免会惊动外人，我们俩只能等明晚子时夜深人静的时候下水，争取一次成功捞出巨阙剑，再找个机会溜出去。”

        “如今城中宵禁家家闭户还组织巡逻，就算没有宵禁，我住的院子过了申时便会落锁，别说是杭州城，便是白府其他院子都去不了。”

        “我看过昆仑山的雪，赏过金沙江的月，岂会被豪门高墙中的斗室所困。”无量山间长大的少年岂会被区区一堵高墙拦住，任素抬头看了一眼院墙：“这墙不过半丈高，翻出去不再话下。”

        “任宗主你有所不知，白府大院的外墙为了防御山越盗贼，可是筑了近三丈高，你即便能翻出我的院子，也翻不出白府外墙。”

        任雪辉不以为意，他笑问道：“白若水，你们白家偌大的宅院里，总应该有几个方便进出的狗洞吧？”

        白若水立刻明白了任雪辉的计划，只觉得脑子里一阵眩晕：“我……我我好歹也算堂堂白府三公子，曾经也是杭州府学里童子试的前列，你居然打算用我的身体钻狗洞出去？万一让人看见了会怎么看我，我我我……我还要不要脸了！”

        任雪辉不以为意：“人命要紧，人命关天的时候，脸面算得上什么。”

        白若水气呼呼道：“任大教主您确定您作为传说中的一代邪尊那什么宗主，就用钻狗洞这么不讲究不体面的方法溜出白家？”

        任雪辉嘿嘿一笑：“极乐宗主，不过是朋友给面子，非要奉我为宗主而已，他们崇拜神祇习惯了，非要把活人造成神像拜上一拜，才能心安。”

        “极乐宗主？”白若水忍住笑意，故意揶揄他，“这个名字听起来，显得任大教主年轻时很是风流，你的宗门里不会都是些奉你为神祇的妙龄少女，你带着她们夜夜极乐吧？”

        任雪辉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权当敲打白若水：“白三郎你小小年纪胡思乱想什么东西，我当时可是带着一群衰老残疾的西昆残部好不容易才逃到东海蓬莱，开始一番惨淡经营，日子过得够倒霉了，还不许我苦中作乐，在开宗立派的时候起个好听的名字聊以慰藉。”

        白若水也学着任雪辉的样子“嘿嘿”地笑，神态完全不像是曾经三分阴郁七分怯懦的白三公子，眉目间的风流态度像是换了一个人。他笑道：“极乐这个名字，本身就令人浮想联翩，让听者很难不往温柔乡里那些偎红倚翠的旖旎之事上遐想。”

        任雪辉扶额：“你个毛头小子懂得什么男女之间的旖旎之事，我本来想叫快活宗，人生百年，快活一世，此心安处是吾乡，便安心在蓬莱了此余生。但是唐婉儿说我难得有机会开宗立派，万一以后真的能扬名立万流芳百世，总该先起个响亮而且叫得出口的名字，我想来想去，好听的名字早就被其他宗门所占，最后还是起名叫‘极乐宗’。”

        一说起当年故事，任雪辉便觉得恍如隔世，十年前的往事已经随风飘散，当年的故人也不知道如今身在何方，是否如故。

        “任雪辉？”

        “……啊、在呢。”

        “你刚才对着月亮发什么呆？”

        任雪辉对月翻出一个白眼：“关你什么事，与你无关。”

        白若水理直气壮打探他所好奇的一切，有关任雪辉的一切。

        “俗话说拿人家的手软吃人家的嘴短，如今是你占了我的身子，住在我家，吃我的穿我的，还不对我客气一点。我如今在休养身体，不必去官学读书，自然也没什么游猎骑射之事可娱乐，只能闷在院子里无所事事与你谈天说地，你居然还对你唯一的谈友如此冷淡，真是不仗义。”

        任雪辉被困在小小一方天地中，尤其想到城中已经闹成一团，只恨自己不能背着巨阙剑立刻出去追查缉拿“无常鬼”，然而他自己时常揽镜自照，望着镜子中陌生的一张脸，和这具稍显柔弱的肉身，都怀疑自己借白若水的身体到底能不能像前世一般游走江湖，行侠仗义。

        他看着与自己前世相比略显纤细的手臂心生一计，传音与白若水，道：“白若水，你若是觉得无聊想要活动筋骨，我有一招可令你不无聊，而且极其耗费精力，就怕你坚持不了。”

        白若水瞬间生出兴趣，传说中实力绝尘的极乐宗主，到底会有什么样的妙招传授给自己。他兴致大起，速度追问道：“什么主意你快我告诉我？”

        任雪辉知道白若水已经动心，开始故弄玄虚：“我见白若水你这身子太过柔弱，哪里有一点阳刚之气，急需强健体魄、野蛮意志，白若水你先单手撑地，做一百个波比跳。”

        什么玩意？

        白若水如坠云雾：“波比跳？”

        白若水的反应在任雪辉的意料之中，他忍不住开始炫耀白若水所不知道的玄门秘笈：“波比跳可是西域传来的一门秘术，用来强身健体见效极快，一般人我还不告诉他。”

        白若水心想任雪辉活着的时候虽然恶名在外，但是实力确实不容小觑，这“波比跳”虽然不知是何物，听起来大约是类似五禽戏一类可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独门秘籍，自己若真是得此机缘能够修行一二绝招，万一两个哥哥以后再来欺负自己的时候，自己岂不是也能大胆反抗，以牙还牙。

        一想象到平素欺负自己的两个哥哥被自己大发神威打趴下的场景，白若水心中满是力量，听话地开始锻炼。

        任雪辉知道白若水已经动心，放心陷入沉睡当中，把身体完全交给白若水处置，尽管他每日修习吐纳，但是这具肉身灵池太弱，而且之前落水后数日高烧不退，极其孱弱，让他极易感受到疲惫，为了能够顺利完成目的，他必须拥有一具起码不拖自己后腿的身体。

        他在睡前交待道：“待你身体康复，驱散之前落水时侵入骨髓的阴寒，练就一身浩然正气，你我合力，必然能捞出巨阙剑，找个机会溜出白府，抓到杀人作祟的无常恶鬼，斩妖除魔，匡扶正义，还杭州城一个太平清明！”

        已经做完几个波比跳的白若水看着镜中面色苍白的自己，心中只剩哀叹：浩然正气？我这从小到大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别是最后只剩下一身的藿香正气吧？

        次日午后。

        虽然杭州城中已经人心惶惶，家家除非必要，都不肯放自己孩童出门玩耍，但是城外西溪，小孩子们并没有因为传言中有个吃小孩的无常鬼而停止日常的玩闹。

        江南一过清明便有入夏的气息，天气开始闷热，时常有暴雨袭来，湿地上泥泞不堪，一群衣衫褴褛的贫民小孩在泥巴地中戏耍打闹，即便滚成泥猴，回家前只要在附近的河沟里滚上一滚，再在阳光下抖擞一番，又是干干净净的一个孩子，不必劳烦家长打理。

        几个孩子玩闹时模仿最近传闻里的无常恶鬼欺负梗弱小的孩子，三四个男孩张牙舞爪地围住一个名唤大妞的八岁女孩，双手握在一起“呼啦”、“呼啦”、“我要吃了你”的叫喊，模仿着想象中大人们所描述的恶鬼吃人时的动作。

        大妞今日出门，主要是为了挖田地边的野荠菜给弟弟煮汤加菜，她是家中长女，从小被人教育要照顾弟弟，对于那些欺凌她的小孩子，大妞不以为意，她明白只要对他们不理不睬，这群泥猴子们很快就会觉得无聊，另外找其他人去嬉闹。

        不多时，大妞就摆脱包围圈，一个人提着竹篮，一路上蹦蹦跳跳，来到一片寂静的水边。

        初夏的潮汛还没有到，干涸的河滩上几乎只剩下尚未断流的薄薄溪流，大妞沾湿了脚，正要俯身沾水洗一把脸，忽然看见一个圆滚滚的青碧西瓜，突兀地沿着溪水一路滚来，牢牢牵住小女孩的视线。

        大妞咽了咽口水，她从来没有机会尝一口西瓜的味道，她只知道西瓜是甜的，是城里人夏天拿来消暑的好东西。

        她向那个不速之客伸出手。

        西瓜滚了滚，离得更远了。

        大妞不甘心，一路追赶。

        小伙伴站在土坡上，眼睁睁看着大妞越走越远，想起家中大人们提及过“小心无常鬼抓人”的嘱咐，忍不住大声阻止同伴：“大妞，你去哪儿！”

        站在河边的大妞回过头，指着前面弯弯曲曲延伸到密林里的河道，弱弱地喊了一声：“我去拣个东西。”

        大妞只是简单地心想：我去拣个西瓜，带回家，分给弟弟吃。不能让旁人知道，要不然被他们抢走，弟弟就吃不到了。

        大妞示意一起出门挖野菜的同伴：“别等我，待会我自己走回去。”

        同伴听见后“哦”了一声，继续埋头挖自己的眼前的坑。

        大妞起身去追那个漂在河里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西瓜，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小伙伴，他们站在土坡上，离自己已经很远，远到彼此之间的玩闹声，已经听不太清楚，只能听到穿过密林的风声。

        “等我捡到了西瓜，马上就回来。”

        而西溪村落里一群从小玩耍的孩子，从此再没有见过那个叫大妞的女童。

        小孩子们玩到天色将暗，各回各家，有个小男孩惦记大妞，向不远处西溪的密林里呼喊几声大妞的名字，无人回应，他想起大妞最后说的话，理所当然觉得大妞也许是自己先行回家。

        眼前幽深的密林让小男孩觉得没来由的恐怖可怕，不敢靠近。

        夜色渐渐降临，西溪河滩边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里，一个破了皮的西瓜洒了一地，已经招来苍蝇盘旋。

        灯火渐稀，西溪棚户中有一户人家一直没有等到自己的女儿带着一篮子野菜回家，他们出门找村里的邻居帮忙，村民们草草扎起几个火把，开始在黑暗的夜色中寻找那双充满渴望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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