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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1) 访客


  那晚从绮霞馆回来以后,睡至半夜,晏琬突然发起了高烧,牵动旧症,在房内躺了二、三日,不见起色,魏医师匆匆赶到时,晏琬已被折腾得只剩半条命,险些前功尽弃,魏医师又是施针,又是准备药浴,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魏畴诊病时,照惯例锁了门,不许任何人进去,松月连着守了两日,终于也熬不住,回到房中,合衣才寐了半刻钟,穆至便像条鱼一样,悄悄地从窗口滑了进来,然后合上窗,一顿猛摇,把她弄醒了。

  “松月……松月……快醒醒,不是说小琬身上的毒都解了吗,我前几天见她气色好了不少,怎么又病得这么重了……”

  松月被摇得七荤八素的,睡意消了大半,一睁眼就看见穆至屈膝蹲在她床前,青天白日的,穿了一身黑色的夜行衣,气得捞起头底下压着的枕头,一把盖在穆至脸上,把他推到一边,起身扶着额,满肚子的火,却没气力发作……

  穆至重又贴了上去,随手把枕头仍回到床上,空出双手来给松月捏着肩,巴结道,“好姐姐,一定累坏了吧,我给您捏捏,捏捏就不累了……”

  松月冷哼一声,“有这样不像话的病人……和家属……我和师父迟早要被你们拖累死!才刚好些,就跑来跑去地乱折腾,沾了不干净的东西回来,没死就不错了……”

  “不干净的东西?”穆至停下手中的动作,焦急道,“怎么会呢……小琬去我那之前,我让人上上下下检查了好几遍……”

  松月打断他,“不是在绮霞馆里沾上的,是白水那儿出了问题,她的头发上让人涂了构骨果实的汁液,构骨本无毒,但和小琬新药方里的一味药性质相冲,她是绝不能碰的……”

  “新药方?”穆至脸上换了好几种颜色,终于黑黑地沉了下来,“他们好快的动作……”

  “实在是无孔不入,防不胜防,她身上的毒虽然已经解了,但沉疴痼疾,积重难返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小琬的身体经不起这么折腾了,师父救得了这次,未必救得了下次……你自己算算,这都第几回了?我真想不通,就小琬那个小病秧子,值得他们这么不死不休的吗?她看起来,不过就是个十岁的孩子,能碍得着谁的大事?”

  “这就是问题所在,我想了许久……”

  门口忽响起了敲门声,只听露凝在门外脆声道,“松月姐姐,魏医师喊你呢……”

  “知道了,我马上就过去。”松月匆匆应过声,一回头,穆至却已经不在屋中,唯有窗棂半开,屋中帘幔飘拂轻曳……

  松月“噌”地一声从床上窜了下来,重重将窗户摔上,咬着牙骂骂咧咧,“以为我这儿是什么地方,你的梅花庄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就无法无天起来,当真以为人人都稀罕你不成!梅花庄的少东家有什么了不起的?要我说,连我师父的一根脚指头都比不上,我松月就偏不……”

  “松月姐姐,魏医师等着呢……”只听露凝又在门口催着,声音听来颇有些焦急。

  “啰嗦什么……”松月十分不耐烦,“哐啷”一声打开门,不料魏畴正正地站在门口,险些当面撞上,露凝在一旁扶着魏医师,急得不行……

  再往后,乌泱泱的一群人,何藏星、晏伯骖同季敛舟夫妇二人坐在廊下的石桌上,晏玳同石杳落二人皆陪在一侧,晏琬屋里不能没人看着,因此青芜不在外面伺候,只不见苒春,不知他又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芳姑姑捧了茶来,何藏星身边的浮烟一杯一杯斟上,劲柏垂着手守在院子里,边上还有两三个眼生的丫鬟嬷嬷,一个背着药箱子的老头,看起来像是个大夫,大概都是季敛舟夫妇带来的人,算算人数,将近二十个人,全都一齐看向她,松月的脸一下子红得透透的,只恨不得有个地缝让她钻进去……

  魏畴用手掩着唇,神情颇有些尴尬,轻轻咳了两声,开口道,“都怪老朽平日里把这孩子给惯坏了,让各位见笑了。”魏畴已是近六十岁的高龄,须发花白,面容清癯,惯常穿一身极整洁的粗布衣裳,与人说话时姿态谦逊温和,真正是德高望重,医者仁心。

  季敛舟笑道,“魏医师哪里的话,令徒儿性情爽利,心直口快,我瞧着倒是挺好的。”

  季敛舟夫妇是出了名的和善,从来不与人红脸,季夫人更是一个心宽体胖,慈眉善目的人,向来对小辈十分宽容,松月一时失礼,她自然不会放在心上,慈爱地朝松月招了招手,柔声问道,“是叫松月么?”

  “是……”松月红着脸过去,乖巧应着。

  “可是松树的松,月亮的月。”

  “是……”

  季夫人轻声念道:“月儿……月儿……是个好名字……”随即仔仔细细地将松月上下打量了几番,接着问道,“姓什么?”

  松月微愣了愣神,回道,“父母的姓氏容貌我一概都不记得了,松月打小就跟着师父,只知道自己叫松月……”

  “可怜的孩子……几岁了?”

  “十九。”

  “十九……”那季夫人红了眼眶,拉过松月的手轻轻拍着,竟哽咽着一时开不了口,众人一时间都不明所以……

  半晌,那季夫人才栖栖遑遑道:“你们不知,我家昀儿原有个小了一岁半的妹妹,小名唤做月儿,三岁的时候,我们举家南迁,在青州道上遭了匪,他们不仅要谋财,更要害命!竟将我的月儿一刀砍死了……”说至此处,季夫人眼中落下滚滚的泪来,向着松月道,“要是我家月儿还活着,与你也是一般大小……要是你不嫌弃,不如认我做个干娘,随我姓聂,叫做聂松月,好不好?以后,你就跟我回去,我定会把你当做亲生女儿疼的……”

  言语至此,虽然唐突,却也是一片慈母心肠,情真意切,松月万万没想到今日竟然会是这样的一个变故,手被季夫人拽着,偷偷向魏医师使眼色求助,不料魏畴根本不搭理她,低着头,也不知和露凝那个小丫头在说些什么……松月只好硬着头皮道:“承蒙夫人看得起,松月只是一介孤女,万万不敢高攀知府家的门第……”

  “知府又如何?平民又如何?月儿……母亲只要你……别的什么也不要……”眼看季夫人愈加失控,季敛舟急急唤了她几声,季夫人却是全然不顾,仿佛是突然间痴狂了起来,连人都不认识了,泪眼汪汪地望着松月,眼中心中只有她一个人……

  众人有沉默不语者,有面面相觑者,一时僵持不下,院门外忽有人疾步走了进来,喊道:“母亲,万万不可如此!”

  季夫人分了神,手上松了劲,松月便趁机将手抽出来,悄悄地往后退了两步。

  循声看去,出声之人正是季家独子季昀,匆匆行至廊下,与众人一一见过礼,而后俯在季夫人身畔循循善导,“母亲,妹妹早已去了,你看清楚,这位姑娘不是月儿……”

  那季夫人发了痴,旁人无论说些什么全都充耳不闻,此刻听着季昀的声音,渐渐地清醒了过来,倒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面露羞赧之色。

  季昀又与众人行了一礼,恭声道,“母亲万事皆好,唯有家妹一事,是她多年的心病,因此,才会言语失状,还请晏世伯,晏伯母,魏医师看在母亲一片丧女之情的份上,莫要怪罪……”

  “我是看松月这孩子……实在投缘……才会如此……”季夫人拭着泪,支支吾吾地说着,而后从怀中掏出一块上好的麒麟白玉,塞到松月的手中,“第一次见面就说这样的话,吓着你了吧……收下吧,权当是我给你赔不是了……”

  松月只觉得手里握着个烫手的山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正踌躇难断,

  多亏魏畴总算回过神来,想起来他的小徒儿此刻正落在什么境地中,应当为她解个围,于是捋着胡子笑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天底下哪里有长辈给晚辈赔不是的道理,只当做是见面礼,便宜她了……”

  此言一出,松月便顺着梯子下了,安心接过东西,众人也都领会着轻笑了两声,将方才的小插曲揭过,照旧谈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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