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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账本


得了法子活过来的施桃拿着那段竹枝一路下坡回了自己的小院子,原身似乎也是个不爱张扬闹事的,即便是身为全宗门的二师姐也没有怎么作威作福,只是单人要了一处在大支里算清静幽僻的小院子自己住,不与师父师兄一同在芦台大院。这要求本身就不过分,更何况仔细一想就算是合欢宗也要讲个男女有别。大世祖一院子除了二师姐都是男人,毕竟他们也算是半个正道门派,小事上脸不要了不打紧,大风口该避嫌还是得避的,既然两祖宗让宗门越发扩大,如此变化也算情理之中。

        施桃从收宝器的木匣子里翻出来一支美人瓶,白瓷质地,细腻清透,是从凡间层层淘来的皇帝货,只是产瓶子的王朝早不知灭了多少年。产者没了,瓶子尚好,施桃将带回来的竹枝插在瓶内,又从院中小井取了水倒一些。她在等魏势工找她,顺带着又给自己泡了茶,她不爱喝热茶,现在又是初夏,便将茶水隔壶在井中湃了湃,镇得冰凉清爽,十分解渴。

        施桃就坐在院子里喝茶,墙上的木香与墙里的夹竹桃要开不开的垂在一起,等到她看着花喝到了第三壶的时候,大师兄花朗来了。

        茶水已经喝得多少退了味道,花朗这一脚也算来得及时。施桃见他来,赶忙放下茶起身行过见礼,又问师兄是否要来点茶汤,日头毒辣,解解暑气。花朗不出意料的笑着谢拒了凉茶,这次魏势工似乎找她找得很着急,也没有与昨日叫江细奴找自己一样,传芦台其他外门弟子来传话,施桃自知事关自己,也不多推脱客气,便直接随师兄去了摒念阁找魏势工。

        这一回见他,魏势工倒不是昨日那样坐没坐相了。进院子行礼时,施桃抬眼看见他正在摆弄一朵亮红的纱堆香玫瑰,与昨夜二姥姥头上的如出一辙,在只种了一株老得要死的柏树院里,倒显得惹眼又可怜。

        好家伙,施桃看得眉毛一挑,心想这对师徒还真就是不一般,看来昨夜两个祖宗在竹林与她一见后,至少二姥姥还回来与自己的亲徒弟悄悄会了一面,顺带着留了一枝体己做这痴心小徒弟的念想,免得夜长梦多,熬得人都断肠。

        既然俩人都见了面了,那她舞剑延寿这事儿想来也是双方都知道的。

        魏势工虽然还没修练到与自己师父一样能听人心声,但他不瞎,施桃充满吃瓜意味的眼神他是感受的到的,只是他懒得管,他的阿帘师父都没在意,他怕什么?何况施桃虽然练功笨了点,但到底是阿帘师父留给他的徒弟,徒弟么,皮实一些也是没打紧的,反正旁人都不敢管,他又有什么好别扭计较的。

        施桃行过礼,直起身,看着魏势工依依不舍地把那朵香玫瑰揣进怀中,一点红色像是融化进两片皂蓝里。魏势工让施桃自己坐,又一伸手将一边的竹椅隔空拖在她屁股下面。施桃知道没必要客套,轻声谢谢一句也就坐下了,刚坐定,就听见魏势工一句:“既然你已经从阿帘师父那里得了造化,那我也就不大担心这阳寿一事了。”

        “只是你练功要专心,早晚多练几回,你现在勤快一些,往后躺着也舒服。”

        魏势工的语气有些像门口下棋大爷指点别人家放学吃零食的孩子,大概二姥姥真与他嘱咐过要对自己上心,于是魏势工也就真把自个当成了谁家要照顾的小孩来教育。

        也难怪。

        毕竟坊间说法里,魏势工今年也该三千好几了,与自己这筑基入门的菜鸡相比当然是老得不能更老的祖宗长辈,对于自己这般的小孩,他的照顾也只能是这种长辈一样的连哄带训。

        说完这话,魏势工又让大徒弟花朗去芦台库房里取了些东西与她,说是这样连吃带喝的也好增加一点灵力气血,她的身体对比其他修仙者来说实在太弱,弱得除了六感阳寿,几乎与凡人无异,送她炉鼎宝器或许还不如送点灵材灵果回去吃了来得有用处。施桃也不推辞这些东西,收了谢过就美滋滋的拿走了,回去放在院子里让外门弟子送点鸡鸭柴火,剁吧剁吧调个味一起炖了就是极其鲜美的好菜品。

        施桃就这么吃着外人看来暴殄天物的滋补灵药,日日早晚在尤竹门后的竹林坡里练上几个时辰的剑舞。她这人懒虽懒,该勤奋的时候还是很识大体的,常常是练上一两个时辰便躺下休息会儿,感受着身体里逐渐汇聚的气血在灵脉中流动,一汩一汩,有时还会觉得多少带些不要紧的痒痛,像是小时候长个子的生长痛,如此练了两个月直到盛夏,施桃的境界总算默默追平了江细奴,两人这下同样是筑基圆满了。

        其实追平了江细奴也不是什么光彩事,毕竟江细奴是外门弟子,年纪又小的可以,今年也才二十七岁,小小年纪入了门,是为原主送的一颗常庆丹才过早练成了驻颜不老之术,二十七岁就成了筑基圆满。相比之下,施桃进度可慢得多,不过她不在乎,毕竟她的目的就是做一个混吃等死躺在山里的咸鱼二师姐,至于光耀门楣为宗门争口气这样的任务,怎么样也落不到自己手里。

        施桃练得很顺利,到了筑基圆满那日傍晚,她提着竹枝与一篮子夏笋慢悠悠回自己院子里去时,在门口碰见了大支内管账的沙文。沙文穿着一身避暑纱衣,梳了根辫子,显然是做工途中匆忙来的,见院子里没人也不敢乱跑,索性也就在门口等着了。

        施桃心里奇怪,虽说自己名义上是与大师兄一样应该管理宗门事务的,但大家都知道她是个性格十分散漫的主子,很多时候也就是一些不得不走过场的大事才来问问她的意见,并且她的意见也并不重要,哪怕当时忘了事后再补问也不是不行。这样情况下,沙文这个管节庆祭典的账房来找自己干什么?最近难道有什么必须走过场的大活动要问?

        饶是如此,那也没必要在自己门口蹲这么久吧?毕竟她都不在意这一点名头。

        施桃奇怪归奇怪,态度还是要有,名义上这些虚长她百岁千岁的都该是她后生,两人见面也不多礼,沙文一作揖、施桃稍点头,也就这么过去了。施桃心里琢磨一下,正要开口问沙师侄大热天的来自己院子等什么,又要让进去喝个茶,沙文就先摆手堵住了话头。

        “二师姐,小侄女今日是为此来的,”沙文说着从虚鼎中掏出一本账簿来——虚鼎这个技能十分方便,但施桃还不够能力,于是只好看着沙文干羡慕——不过沙文也不多在意这个二师姐的心思,只是继续说到,“如今老祖宗们几十年也不常回来一次(看起来其他人不知道两个月前老祖宗回来过),大世祖又多年闭关(这个懒师父也不告诉别人自己出关了),大师兄是管事的,然而,然而有些东西也要问问您的意思。”

        ……?这是做什么,这是要她分担着管账?不是说好了她以后白吃白喝吗?

        施桃将竹枝斜插进小筐,开门见山道:“既然是我该做的,我也不推辞,我知道你也是奉命办事的辛苦人,我也不为难师侄你。”

        施桃拿过账本,看似薄薄一层,随手一翻里面却是密密麻麻的字。

        “只是有一件事,还请师侄明说,这是谁下的意思?”

        沙文见她不推辞,话也说得很透了,便回答了一句是大师兄。

        行吧,那她知道了。

        花朗肯定不是这样的人,那就只能是她这师父魏势工说的,魏势工原本的话是让她好好练功以后方便躺平,他看起来也不像是有闲情逸致骗小孩的,想来想去,那就只能是让魏势工绝不反驳的两个祖宗的意思,很可能还是其中二姥姥的话。

        其实对账并不难,至少对于她这个上辈子的项目负责社畜来说不难,施桃请过沙文又道别后进了院子,将一篮子夏笋放进厨房,又把竹枝重新插回美人瓶里去。她吃不准二姥姥这样吩咐的含义,又不觉得那是个会平白折磨人或者提拔人的主子,一来二去想不明白,也就干脆打开密密麻麻的账本一页一页仔细翻起来。

        合欢宗占地不小但也不算太富裕,门外弟子不消说,一般门内弟子晚上也就用加了定风咒的蜡烛油灯做照明,一些门主用品相一般的小颗夜明珠,但这也是少见的,而至于到了施桃这边,她却用壁灯挂满了几间屋子,里面填的都是大而上品的夜明珠,散着暖黄的光。需要用时就摘下上面盖的遮光用鲛人绸,用毕再盖回去即可。为了看账本,施桃又特意在桌上放了一盏夜明珠,房间里照得通明,实在不可谓不奢侈。

        账本很薄,里面的蝇头小楷写得细密如针脚,她先大致过一遍,发现里面写的都是香烛金鼎之类的祭祀用品,加上各色青铜乐器,甚至一整套做了繁复花纹注入灵力的编钟,不难看出这是要精心准备一套祭典。但她回想过原身记忆,盛夏初秋这段时间内是没有如此隆重的祭典的,一年一次的年祭在冬日,四季庆典这几年也就一次春祭办在了合欢宗——因为那次祭典后在合欢宗里失了精气的其他门派弟子实在太多,甚至一个常乐殿的和尚都丢了上百年守着的元阳,在这之后这样的活动也就不怎么交给合欢宗了——这次却反常。

        合欢宗如今已不是最初的江湖草寇野路子,虽说行为放荡不羁,却也没办法免去一套礼仪规矩。施桃并不奇怪在几千年来的发展中合欢宗的祭祀已经复杂到这个程度,毕竟除了修炼方式过于离谱,它与一般宗门已经没什么区别,可她不知道这个没头没脑塞给她的账本究竟是为什么祭典做账,虽说大致数目与价格她看过觉得问题不大,但到底没有一个准确的定夺或前人经验供她参考。

        魏势工不是个忘记告诉她祭典为何的糊涂人,只可能是故意的,也不是为瞒她,要瞒便不给她就得了,可要是故意的,那又是为了什么要她猜呢?这可是件怪事。

        施桃满心疑虑的合上账本,她盖上夜明珠,屋里一下黑起来,美人瓶在黑暗中散着幽幽噎噎的光泽,里面的一根竹枝仍然翠绿细长,在最顶端的细叶边上,还开了一朵同样幽幽噎噎的白花。值夜的门外弟子打过更,此时已经是四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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