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后知后觉

呼呼的寒风一阵又一阵，吹在脸上，如刀似刃，一寸寸地仿佛要把人的脸皮割裂了去。

        裹着一身青布棉服的滕六不住地跺着脚，双手虚虚地合握在一块，举在嘴边不停地哈气取暖。

        “爷，这冰天雪地的，哪能钓到鱼啊。”滕六看了眼水池冰面上那自己才凿出来不久的窟窿，又看了看身披蓑衣、端坐在岸边的自己主子，终于在枯枝砸落在冰面上的时候耐不住好奇，开口嘟囔起来，“搁着吹风哪有去红袖楼吃茶听曲儿痛快。”

        然而，他的话音将落未落，就忽觉后脑勺一痛。下意识地“哎呦”一声，伸手去摸时，教残存的碎雪冰碴冻得一抖。

        滕六恼怒地转身，刚要张嘴骂人不长眼，在看清来者后却立马换了一张笑脸。

        “沈老太爷，是您啊……”

        滕六的视线落在沈老爷子那尚且残留几分雪渣的手上，看着他悠哉悠哉地从袖中掏出一块墨色方巾拭手，不由嘿嘿的笑了两声，掩去心头的恼闷，只余下一阵无语。

        谁能料到平日最重规矩礼仪，动不动就端肃着一张老脸训儿教孙的沈老爷子竟会像个顽童一般，随手捏个雪球去砸人呢？

        沈老爷子轻哼一声，看着滕六那冻得通红的一张脸毫不客气地道：“真是白瞎了你这个名字。”

        滕六茫然地眨眨眼，不太明白老太爷的数落从何而来，但瞧着老爷子人已经越过自己去了，便乖觉地闭上了嘴巴，默默退到一旁。

        却说沈老太爷睁着一双不甚清明的眼，盯着湖面冰窟窿中摇摇晃晃的鱼线半晌，方捋着胡须对陆晏道：“小子你搁这儿学姜太公呢？”

        陆晏偏过头，嘴角露出一抹笑来，悠悠然道：“沈爷爷要不要也试试？”

        这随意的语气教沈老太爷不由眯眼笑了起来，连说了数声“好”以后，竟果真掀袍在一边空置的小扎凳上坐下，拾起钓竿鱼线，折腾一会儿，扬竿抛线，眼见得冰窟窿里水纹慢慢地漾开，沈老太爷徐徐开口似是感叹一般说道：“今日若换了照秋他们几个，见了我老头子只怕早早就跑得不见人影了。”想起自家那几个不省心的儿孙，沈老太爷颇有几分苦闷。

        再有出息又如何，倒还不如这陆家小子顺眼些。

        沈老太爷正想着，忽而微微冷风吹过，灵台骤得清明，再看向陆晏时目光中便多了三分揶揄促狭之色。

        “你在这儿堵着老头子，莫不是奉了令堂大人的指令，来询问老头子给那女娃娃诊脉的结果的？”说着，又自顾自摇摇头，“不应该啊，适才侯夫人已经打发了身边的嬷嬷过来，怎地又教你亲自走了一趟？”

        话里话外，分明另有所指。

        “您想得太多了，沈爷爷。”陆晏目不斜视，专心致志的盯着冰面，待察觉老爷子灼灼的目光并没有要移开的意思后，方才扭头迎上他的视线，无奈道，“您老莫想得太多，我就算再混不吝，还不至于惦记个乳臭未干的丫头。”

        沈老太爷对这话不置可否，只收回目光，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哎，那女娃娃也是个可怜的，小小年纪遭逢如此劫难，索性虽是伤着脑袋，没了记忆，但终归是捡了一条性命回来。”一边说，一边捋了捋胡须，语气中慢慢地多了几分怜悯，“那娃娃的口音听着不似京中人，如今这般情况，还不知她家里人该有多担心。”

        沈老太爷说这话时，视线虽未落在陆晏的身上，可眼角的余光却一直悄悄地观察着，见他老神在在的没有反应，倒在心里生出点儿疑惑来。

        瞧着小子的反应，竟不似识得那娃娃的模样，莫非他老头子当真上了年纪，教那一介女娃娃给蒙骗了去？

        “哇，爷，有鱼儿上钩了！”

        滕六的一声惊呼让沈老太爷猛然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抬头望去，果然看见陆晏手中的鱼竿被绷直的鱼线拉拽得弯起。

        这寒天雪地、冰封三尺的，区区方塘之间，居然还真的有活物？

        相比于滕六与沈老太爷的稀奇与纳罕，陆晏的反应就显得平淡许多。他懒懒地掀了掀眼皮，目光所及俨然已经能看到了那咬钩的鱼儿，此间正是不动声色缓缓收钩的好时机，偏下一刻在滕六与沈老爷子震惊的目光注视下，陆晏手一抖，惊得鱼儿脱钩而去。

        层层的涟漪涤荡开来，片刻以后湖面重归平静。

        陆晏缓缓地站起身来，活动了一番筋骨，又偏过头来看向沈老爷子，嘻嘻笑道：“这鱼一时稀里糊涂也是有的，风吹水动总会被惊跑的。”正说着，一阵寒风吹来，陆晏抬头看去，只见方才还高悬天宇的朗日，这会儿竟已经被层层堆起的乌云遮了个严实，分明是未及正午时分，却已有“晚来天欲雪”之势。

        吩咐滕六好生收拾了湖边的垂钓之物后，陆晏便以避寒为名，邀着沈老爷子去自己的逐风院喝茶。若搁在平时，沈老爷子自然乐得应下，毕竟这般与晚辈亲香的机会在家中难得，可想一想自己昨日已经约了礼国公那小老头下棋，便只摆了摆手，带着手提药箱的长随离开，匆匆赴约而去。

        目送沈老爷子的身影远去，陆晏那如同工笔勾勒而成的精致眉眼间顿时笼上一层不豫之色，侧身而望，视线落在不远处流云居的方向时，沈老爷子的话又再次在耳边回响起来。

        小丫头当真没了记忆？

        ——

        流云居里，阿满手里捧着厨房新熬好送来的药汤，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她神色恍恍惚惚，连平日里苦口的药汁都不能唤回她的神思来。

        那位老爷爷一眼就能看穿自己是在装失忆，仿佛是个很厉害的大夫，这样的人能被侯府请来，想必是与侯府有些交谊在的，那么他真的会帮自己保守秘密么？阿满有点拿不准主意，心中格外忐忑。

        “姑娘？”双溪瞧着小姑娘呆呆愣怔的模样，不自觉有点儿担心起来，想着适才沈老太爷与方嬷嬷说的话，她斟酌一番，不禁柔声劝道，“沈大人也说失忆只是暂时的，好生调养一段时日，就应该会有起色。姑娘且放宽心思，兴许用不上几日就都能想起来了呢。”

        双溪语气诚挚，反教阿满更加心虚。

        看样子老爷爷的确将实情瞒了下来，可纸又如何包得住火？

        胡思乱想间，一碗药汤见了底，阿满心不在焉地放下碗，正要伸手去接双溪递过来的蜜饯果子，就听见外面有人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唤着双溪的名字。

        阿满眨眨眼睛：“好像有人找双溪你哎？”

        双溪微愣，侧耳辨听一回，随即点点头，折身出去半晌又匆匆折回来，向阿满解释道：“外头是在逐风院伺候的滕六小哥，奉了小侯爷的命令来寻奴婢呢。”

        听闻“小侯爷”三个字，阿满的耳尖不由轻轻一颤，她歪头看向双溪，试探着问道，“小侯爷……就是救了我的那位恩人么？”

        “姑娘猜得没有错哩。”说着，双溪简单介绍了两句，“咱们夫人膝下，除了早已出嫁了的大姑娘和早早没了的先世子爷外，也就只有小侯爷一个嫡亲儿子了，这府里行序是一块儿论的，故而咱们小侯爷在府里行六。”顿了顿，双溪似是想起什么来，看着阿满眯眼笑道，“奴婢从前也是在逐风院伺候的，还是小侯爷特地拨了奴婢过来照顾姑娘的呢。”

        阿满一边听着，一边掰着手指算，待听到末一句，下意识地睁大了眼睛。“真的是他让你来的呀？”

        “这还能造假不成？”双溪笑答道。

        阿满的心顿时如同荒野迎来甘霖，几息之间竟就要绽放出希望的花朵来。她有心向双溪多打听两句，就听见外间里滕六半压着嗓子又喊了双溪两声，看来是等得有些着急了。

        阿满如今摸不准陆晏的脾性，不敢再拖住双溪打听，直到双溪离开以后，阿满坐在床榻上，慢慢地屈膝，然后双手环抱住两腿，将自己缩成一团。从红袖楼里再见日思夜念的小先生，到大相山雪野中救人负伤，再到稀里糊涂地演起只有话本里才有的失忆戏码，阿满回想起这短短几日里经历的一切竟比她一路从江陵到鄢都遭逢的都还要多姿多彩，许多事情连她自己都不曾冷静下来细细地思考过。

        如今撒了一个谎，势必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圆。

        如果小侯爷与小先生是同一人还好，万一真的是人有相仿，她该如何收场呢？

        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阿满丝毫没有意识到，在她与沈老爷子道明原委后，后者还愿意帮她圆上这个谎到底意味着什么。

        哗啦！一阵迅猛的朔风吹落庭院中翠竹枯枝，紧接着“沙沙”的枝叶摆动声愈演愈烈，阿满抱膝片刻，到底被这番动静扰得思绪全乱。掀开锦被，趿拉着绣花鞋，阿满随手将从木施上取下的厚实披风裹在身上，踱步行至窗边。

        屋外滚滚乌云似要压落苍穹，凛凛朔风穿林过叶，挟着细碎的雪珠与残叶呼啸而来。阿满下意识地合拢起窗扉，只留了一条狭长的细缝，好教人得以一窥外间的乌云压境雪欲坠的景象。

        不多时，风势渐小，雪簌簌地落了下来，及至寒意侵袭而来时，阿满终于禁受不住回过神来，她这边刚要将最后一丝窗缝阖上，就看见外面仍呼呼作响的寒风不知从哪儿卷了一条朱砂红的飘带过来。在灰蒙蒙的天色映衬下，那一抹朱砂色显得格外打眼。

        眼睁睁地看着那条朱砂飘带被摇晃的竹枝勾缠住，然后悬在枝头随风翻飞飘荡，那恣意张扬的情态让阿满不由想起当日在红袖楼见到陆晏时的场景，也不禁将如今的陆晏与记忆里的小先生放在一处比较。

        如果说从前的小先生如同这数九寒天里的凛凛寒竹，清冷矜贵不可攀，那么如今的这个人就像外面寒枝上的一抹红，虽矜贵有余，但更多烟火气。

        只这烟火气之下如何，又教人看不明白。

        阿满幽幽地叹了口气，在阖上窗扉的刹那，后知后觉地生出些担忧来。

        双溪突然被召去问话，是不是他起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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