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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仪态仪态


金乌归巢,玉兔爬山,凉淡如水的银辉自碧海向人间倾洒,落在尚未完全消融的积雪上,泛出细碎的光芒,恰映得夜色都跟着清浅起来。

        陆晏赶在宫门落锁前离了圣人的乾清殿,出了宫,策马回到侯府,一只脚刚迈进府门,就教在门后等了大半个时辰的陆君泽堵个正着。

        昏黄的灯火朦朦胧胧,突然从朱红的门扉后蹿蹦出个月白色的影子,吓得陆晏身形趔趄,险些教高高的门槛绊倒。身后跟着的小厮眼明手快地上前想要搀扶,被陆晏一把挥开。陆晏扶门站定,桃花眼微微眯起,目光锐利地扫向那团白影。

        “小六叔。”陆君泽身上依旧穿着傍晚时的那一件天青色织祥云暗纹的锦袍,只是在外面罩了身白狐狸毛织锦大氅,显得整个人格外毛茸茸、圆滚滚。许是觑见陆晏面上的愠色,少年忙敛起嬉笑之色,老老实实地站好,作揖请安,垂首听训。

        陆晏在宫中呆了半日,这会儿身心俱疲,见侄儿乖觉,也懒得与他多做计较,只淡瞥其一眼,随口问道:“入夜既不睡觉又不温书,更不在你祖母娘亲处彩衣娱亲,跑到这儿来吓唬爷,胆子肥了啊?”

        陆君泽深谙自家小六叔的脾性,别看他这会儿云淡风轻的,可内里却是个爱记仇的,等到回头想起来,还不知道要怎么折腾和收拾自己呢。反正大丈夫能屈能伸,陆君泽愈发乖巧起来,“小六叔,我错了。”顿了顿,见陆晏拔腿欲走,又赶紧追上去,“小六叔你等等我呀,我是特地在这儿等你的。”

        “等我?”陆晏脚下的步子稍顿,微低头看向陆君泽,挑眉道,“怎么?又闯祸了,要爷去给你顶包?”

        陆君泽闻言连连摇头,“不是,是祖母要我给小六叔你传话,让你回来就去荣寿堂见她。”说着,却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

        陆晏蹙了蹙眉,嘴角轻轻地扯了扯,浑不在意地道:“就这么点儿小事,打发个丫头小厮说一声就是了,值当你冰天雪地里挨冻等着?有什么话一次性说完,爷这一天累得慌困得很,没心思跟你玩猜猜猜。”半大个小子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说个话吞吞吐吐的,就像个大姑娘似的。

        没错过自家小六叔眼里的嫌弃之色,陆君泽抬手捧住自己的心,感到有点儿受伤。不过,还不等他面露委屈,就见陆晏又淡淡地递了记眼神过来,陆君泽这才歇了做戏卖乖的心思,凑到陆晏近前,压低了声音道:“白日里承恩伯府使了人上门来求见祖母,据说是为着小六叔你在红袖楼里伤着承恩伯世子一事,特地来问祖母要个公道呢。祖母送走承恩伯府的人以后生了好一通气,所以侄儿特地等在这儿,就是给小六叔提个醒儿。”说着,他又挠了挠头,好奇地问道,“小六叔你把那个承恩伯世子怎么着了?是像上次收拾武威大将军的儿子那样给套麻袋了,还是跟教训曹侍郎女婿一样把人踢河里了?”

        “陆君泽,你书念了多少,就敢来管我的事儿了,嗯?”

        “嘿嘿,小六叔,我就是比较好奇嘛。”眼见陆晏又迈开腿去,陆君泽一边追着,一边道,“小六叔一会儿见着祖母,好歹说几句好话哄一哄,也免得吃苦头,要不我陪你一块儿去见祖母好了。”

        陆君泽追得急,不料陆晏忽而落后一步,竟生生地冲到了前头。陆君泽转过身来,有些茫然地看向抱臂挑眉的自家小六叔。

        陆晏松松袖口,轻抬下巴,朝不远处一点,难得好心地提醒道:“泽哥儿,只怕你是泥菩萨过江了。”说着,抬步,在经过陆君泽身边时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扬长而去。

        泥菩萨过江?

        陆君泽一头雾水地侧身看向不远处的路口,月色下路旁腊梅满枝,梅树下素衣妇人眉目清冷,站在那儿,让人一时不知是梅雪凛寒,还是人冷三分。陆君泽脸上轻快的神情顿时一收,快步走到妇人面前,拱手施礼,唤了一声“母亲”。

        风吹过梅林,簌簌的声响在月夜里显得愈发清晰可辨。陆君泽垂着脑袋,正觉得双手快要冻僵了,忽而一个暖和和、硬邦邦的物件塞进他的手心,猛然抬起头来,撞进卢氏温淡的眸底,“母亲,我错了。”这般时辰,他该是在书房里温习课本的。

        “下不为例。”

        ——

        陆晏慢悠悠地晃到荣寿堂时,方嬷嬷正准备打发丫头去大门上瞧一眼,看见了他,忙念了一声佛,把人迎进屋后,一面亲自替他除去外面的斗篷,一面道:“我的小祖宗哎,您可算回来了。”

        陆晏笑着贫嘴:“不过半日不见,嬷嬷竟如此挂念着,怪不得我这一路上喷嚏不停呢。”惹得方嬷嬷哎哟一声,脸上顿时笑出了一朵花来。方嬷嬷指了指屏风后面,压低了声音道,“今儿夫人可教承恩伯府的人给气得不轻,你可别火上浇油了啊。”

        “嬷嬷放心就是。”

        话音还没完全落下,人就已经转过紫檀木雕四季如意屏风去了。

        永安侯夫人早已听见动静,待陆晏行至跟前,以一副万分乖顺的模样作揖请安时,她只端坐于暖炕之上,眉眼不抬地捏着佛珠,半分搭理人的意思也没有。

        被晾在一旁的陆晏弯腰半晌,经不住下巴一扬,悄摸地抬起头来,软声道:“阿娘,儿子腰疼……”

        侯夫人抬眸瞪过来,冷哼一声,语气不掩嫌弃地道:“今天倒是乖觉,还不起来是要把你老娘给拜走吗。”

        陆晏嘻嘻笑着,一边直起身来,凑到侯夫人近前,也不管暖炕前的脚踏干不干净,直接就掀袍坐下,一边还不忘回话道,“这不是方嬷嬷说阿娘您正生着气嘛,儿子可不得小心点,免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呀。”

        “那老货真个儿嘴上没有一个把门的。”

        那厢,陆晏眼角的余光瞥见自家老娘抬起脚,赶紧往一旁挪了挪,“仪态,仪态!阿娘,您可是誉满京城的永安侯夫人、先帝亲封的郡主大人,得注意仪态。”

        侯夫人出身怀阳郡王府,老郡王铁马金戈、征战沙场半生,解甲归田后,把爵位传给长子以后,就一心调教家中子弟,矢志要再培养出一个能够接过自己帅印的大将军来。侯夫人没有出阁时,虽不曾跟着老郡王习武,但平日里耳濡目染的,也被老郡王熏陶出一副豪爽性子。只是如今身为侯府主母,掌管偌大侯府的中馈,一家子上上下下几百口的担子压在肩上,侯夫人才稍稍敛起旧时行事不拘的性子,一言一行皆循着鄢都贵夫人的仪态。不过,在幼子面前,她却罕见地不在意这些。

        这一脚,侯夫人到底没有踹下去。

        “说罢,承恩伯世子怎么惹着你了?”侯夫人问道。

        陆晏正从炕桌上扒拉炒花生剥着吃呢,见问,想也不想就回道:“尚其亨这么大的岁数了还兴打不过就回家喊爹喊娘的告状呢。”尚其亨便是承恩伯世子的大名了。陆晏才要嘁声继续埋汰,耳听得一尾音扬起的“嗯”声响起,他又嚼了一颗花生,改了口道,“许是那日这尚世子出门忘了看黄历,欺负姑娘也不挑个地方,既是教儿子撞见了,总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侯夫人狐疑道:“从前可不见你这样热心肠。”尚其亨平日的做派,侯夫人亦略有耳闻,知道他没少在红袖楼里仗着酒醉做些不入流的事情,其间几回闹得厉害时,也被自家儿子撞见过,只是那几回可不见他仗义出手。也正因为那时候陆晏的冷眼旁观,才渐渐有些不好的流言传出来,说什么永安小侯爷和承恩伯世子都是一丘之貉云云。

        陆晏剥花生的动作忽地一滞,旋即又扔了一颗进嘴巴,含含糊糊地道:“就一只傻兔子昏了头,也不看看什么虎穴狼窝都敢钻,儿子救她也就是顺手而已,正好试试新造的弩/箭好不好使。”

        只听清后一句的侯夫人微微皱眉,“什么?”

        “咳咳,尚其亨欺负的不是楼里的姑娘。”把手上的壳放到一旁,随手抖了抖衣裳,眼见得侯夫人还欲刨根问底,陆晏忙道,“儿子难得好心一回,阿娘若是觉着儿子做错了,大不了下一回儿子不多管闲事了还不行。”

        侯夫人随手倒了一杯茶,递过去:“蠢。”见儿子一双桃花眼忽地瞪圆,她不掩嫌弃地乜一眼,“从前那股聪明劲儿呢,就是要教训人,随便寻个隐秘无人的角落也就罢了,偏是在外头众目睽睽下,落了话柄让人寻上门来。你倒是不爱惜自己的名声。”

        “虚名而已,儿子又不是沽名钓誉之辈。”陆晏浑不在意,说着还不忘打个呵欠,“这一日累得很,阿娘若无其他教训,儿子就先回去休息了。”

        一边说,一边理了衣袍起身,只不等他行礼告退,侯夫人便又开了口,神情认真地问道:“今日陛下是为了何事召你进宫?”

        陆晏并不隐瞒,直言道:“大相山山匪猖獗,鄢都府尹与大理寺联手追查数日,仍未有结果,陛下的意思是想调用青羽卫的人手接过此案,故召儿子进宫询问当日大相山上的情形。”

        这与侯夫人先前的猜测几乎相合,可她却不大相信圣人会仅仅为着这桩事情去特意召见陆晏。

        陆晏便道:“阿娘的顾虑,儿子心里有数。只是儿子志不在此,陛下总不好强人所难的。”说着,又笑嘻嘻地道,“左右有姑姑罩着我,陛下就算有意要送我去青羽卫也不成啊。”

        青羽卫,乃是当今圣人昭德帝即位后,为了从先摄政王手中夺回权柄以稳固帝位,而暗自组建起来的一支隐卫,其中人员曾经都是因天灾抑或人祸而致的伶仃孤儿,由着昭德帝安排心腹召集、训练、培养起来,各个本领高超,又行事果断狠厉,且只效忠昭德帝一人,曾为昭德帝剪除先摄政王羽翼无数。后来先摄政王倒台,青羽卫从暗处走到明处,但却不与内廷朝堂的诸司各部同论,仍只受帝王召令,职权越于六部三司之上,除保卫帝王安全外,亦司刑狱、监察事宜,如见不平、不公,遑论王族贵绅,皆可不问而拘。

        近些年来,昭德帝春秋渐高,已慢慢放权于太子,但青羽卫却迟迟不曾让其插手,反而几次三番露意,要陆晏入青羽卫主事。

        王孙子弟入青羽卫,几十年不曾有过先例。昭德帝这般心意,旁人几多眼红,可陆晏却敬谢不敏。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便是,愿为鄢都一纨绔,不做他人眼中钉。

        连太子都沾手不得的青羽卫,他碰了,还不知有多少人要盯上自己,届时还能有清静的日子过?当然,陆晏不曾明说的是,青羽卫中训练残酷,人进去了,少不得要被练脱了皮去。

        侯夫人看着陆晏摇头晃脑的模样,叹了口气,“贵妃娘娘看得明白,如今你爹手握重兵,镇守边关,侯府权势已是盛极,若你再进了青羽卫,只怕这京中就要不安宁了。”不提太子一系作如何想,唯恐周王的心思也跟着活络起来。

        “阿娘再叹气皱眉,这额上都要长细纹了。”一句欠扁的话惹得侯夫人登时柳眉倒竖,陆晏眼明身快地躲开了她欲伸过来拧耳的手,往后跳开了去。

        侯夫人嫌弃道:“有你这么个不省心的闹腾,我迟早得被你气死。滚滚滚,别在我这儿碍眼。”

        陆晏立马拱手弯腰,施了一礼正要退出屋去,甫一转身却撞上府里的崔管事进得屋来。

        崔管事理的是外宅事务,鲜少入了夤夜还跑到荣寿堂来回话的。

        陆晏虽觉诧异,但也不放在心上,拔腿欲走,却听见身后侯夫人扬声问道:“崔管事,可是找到了阿满姑娘的家人?”

        将将扬起衣摆堪堪落下,轻颤着,衣缘上的海浪纹似要漾开。陆晏默默地收回迈出去的腿,在侯夫人意外的目光注视下,老神在在地转坐至一旁的黄梨木圈椅上,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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