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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章


一个漆黑的夜晚,女孩忽然从井口跳了下来,砸得少年眼冒金星。

        “你怎么来了?”少年制止住女孩不断扑腾的四肢。

        “嘘……”女孩满脸惊恐,又神秘兮兮地凑到他耳畔轻声说道,“外面有黑狐老妖,专门吸人精气,我到这避一避!”

        女孩那一丝不苟的神情,少年差点就要信以为真。

        “哦?黑狐老妖,我峸山大仙怕他作甚!等我养好伤,我把那些魑魅魍魉全部杀了,替你报仇。”

        那些年,一根绳子,一口枯井,是女孩安全感的唯二来源。但后来的少年成为了她的第三。

        “啊!暗渊阁的人打进来了!”兵刃交接声、绝望呼救声、大火焚烧声、房屋倾塌声全部传入地宫之中。

        就在女孩瑟瑟发抖时,房门忽然被打开,少年从天而降。

        “白婍,峸山大仙来了……”少年意气风发,却带着蛊惑人心的温柔笑意

        少年身披黑色斗篷,手执无痕之剑,将女孩抱出了房间。

        外面已经乱作一团,曾经穿着红嫁衣的女子跪在魔教教主的尸首面前,神情凄婉哀怆。

        “阿婍,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去看渺生殿外的天空,去喝渺生殿外的清泉,去见渺生殿外的人。”

        接着,她又凑到白婍耳边,宛如鬼哭般低笑沉吟。

        “你要争口气啊,要把他们所有人踩在脚下。”

        那晚月色如银,铺泄在旭国皇城的青石街道上,映射出森然青光,如粼粼流水涌动,酝酿着不可知晓的漩涡。

        少了白日里的嬉闹,一切显得那么寂寥,连榕树上的蛐蛐叫声都能听的一清二楚,仿佛在特意为远行客独奏一曲。

        一人就那么策马扬鞭而来,哒哒哒的马蹄声撕裂了夜的静谧,黑衣簌簌轻响随风清扬,隐约可见襟口处一个鲜红如血的铃铛图案,在黑夜中带着说不出的诡异。

        在那人怀里,一个被貂裘紧紧裹住的女孩缓缓从他怀里露出头来。

        “伶舟起,你放我离开吧……”

        离开了魔教渺生殿之后,少年临风而立,气势睥睨苍生。

        “你不愿意跟我走吗?我必定护你一世周全。”

        “可是,我这么辛苦地走出渺生殿,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随心所欲无拘无束吗?我不需要你的庇护。”女孩一瘸一拐地离开了少年。

        但女孩还是误打误撞进入了暗渊阁淬炼营。

        “我……我叫林梓明……大……大家都叫我‘衰……衰佬’……因为……我走到哪……哪个地……地方就倒……霉。”男孩因为过于紧张,有些结结巴巴,说完之后,他故意咬着草根,露出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可是眼底却闪过一丝脆弱。

        “我叫白婍,大家可以叫我避雷针。”女孩睨了一眼前不久偷吃自己食物却被自己逮住的林梓明。

        “为什么你叫避雷针?”有人好奇地问。

        “因为我会自动避开一切衰运不断的人。”女孩充满笑意的目光看向咬着草根的结结巴巴的林梓明。

        可最后的结果却是,她成为了那个男孩唯一的朋友。

        “白婍,我林梓明总是向外宣称自己这一生无亲无友,这句话的意思并不是没有把你当成我的知己好友,因为,你是另一个我,我会像保护自己、信任自己、爱惜自己一样,保护你,信任你,爱惜你。”

        辛丘忽然觉得心脏无比疼痛,她在梦中捂住了胸口,这时,忽然感到有人在拍打她的脸颊,她隐隐约约听见段瑾两个字。

        她忽然焦急起来,仿佛感应了她的想法,接下来一幕幕场景快如走马观花。

        “什么是天命,在本阁主眼中,不过是以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掩饰真相欺骗世人的阴谋。白婍,你可愿与本阁主携手,共同推翻这天命?”

        “白婍,本阁主已经替你杀了林梓明,他不该仗着和你在淬炼营建立的深厚交情,肆无忌惮地在暗渊阁弄权。”

        “你不知道公子是谁吗?他便是周太傅之子周玥,那个带你回府的人啊!公子慈悲为怀,既然他收留了你,你就安心待在周府吧!”

        越来越多的记忆涌入她的脑海。

        最后一幕场景,是她深夜挥之不去的梦魇,是她触之必死的逆鳞,也是她画地为牢的囚笼——那是他临死前和她的最后一段对话。

        七年前,旭国刚灭亡不久,暗渊阁阁主伶舟起就身染重病,即将油尽灯枯。

        他在病床之上命人将下一任暗渊阁阁主带来。

        天命师白婍默默站在他的窗前,仿佛雕塑一般。

        她看着伶舟起嘱咐的那个即将成为下一任暗渊阁阁主的少年,就如同看到曾经的伶舟起被上一任暗渊阁阁主嘱咐的场景一样。

        白婍怔怔的想,伶舟起是否也曾像面前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一样,露出略显青涩的欣喜笑容,然后轻轻松松地接任暗渊阁阁主?

        可惜,嘱咐终不是祝福,不用过多久,这个少年会发现,当初以为易如反掌的事,并不像春日出外踏青、与同龄打架、完成长辈布置的功课那般轻松愉快。

        他会被重担压垮,心也会苍老,最后可能会变成现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那人一般,无尽沧桑从饱含智慧的眼底流露,翻云覆雨的手也会无力垂下。

        暗渊阁阁主伶舟起的目光几次扫过白婍,却见她低着头若有所思。

        看在伶舟起眼里,便是倔强冷漠的女孩连看自己最后一眼也不愿意。

        最终他只能露出一抹苦涩深重的笑容。

        待新任暗渊阁阁主一走,伶舟起的咳嗽声便再也抑制不住的响了起来。

        白婍既没有替他端药,也没有上前抚慰,任由咳嗽声将他的生命一点一滴的耗尽。

        “白婍,你可有未了的心愿?”伶舟起突然问起。

        伶舟起看着白婍,神情显得有些偏执,苍白的嘴唇微张。

        白婍沉默着,依然不打算看他一眼,同他说一句话。

        “我现在只剩最后一口气,你若不说,我怕是没有机会帮你实现了…”

        白婍心中一恸,终于忍不住向他看过去。

        伶舟起看到,她的眼神清冷如星,在里面找不到一丝为他即将要逝去而产生的悲伤不舍。

        他顿时觉得心中的希望在这一刻扑灭。

        他感觉喉中一腥,一口鲜血便那么吐了出来。

        “没有,我没有未了的心愿,倒是该恭喜你,多年的心愿终于实现……”白婍一字一句说道。

        伶舟起嘴角的鲜血红的刺眼,一生将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在这一刻竟然露出了悲伤的神情。

        “可在我心中,始终有一件事无法释然……”

        白婍望着他。

        伶舟起费力从床头拿出一把匕首,并将匕首缓缓放置心口的位置。

        “白婍啊,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他突然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白婍想了想,说出:“执著,狠厉,一往直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伶舟起轻声笑了起来。

        “在你眼中,我跟那冰冷无情的神祗没什么两样吧…可你知道吗?白婍,我这辈子也有过私心,就是让你服下‘昙梦’…”

        说到这,伶舟起再度咳嗽起来。

        白婍苦涩一笑。

        伶舟起咳嗽声平息,继续说道:“其实一开始我并没想过让你服用昙梦,我已经见识过昙梦给历任天命师带来的痛苦了……”

        上任天命师珞旖,她就是因为服食昙梦,一生都得不到心上人的爱。

        最后她精神崩溃,自焚于暗渊阁藏书阁中,带着所有推算卜卦的宝典毁于一旦。

        从那以后,暗渊阁再也培养不出真正的天命师。

        “珞旖的那场大火让我坚定的以为,我不会再让我的天命师服用昙梦,不,应该是我不会再有天命师。”

        “可是,我没想到,当我在魔教渺生殿遇到了你,坚定的决心会随之动摇……”

        伶舟起想要借助天命师的名义达到灭亡旭国的目的,而那时的白婍,似乎具备这种能力。所以,他让白婍成为了天命师。

        陈舒逆创建暗渊阁之后,下一任暗渊阁阁主为了使暗渊阁千秋万代的存活下去,立下了一条规定:暗渊阁虽效命于朝廷,但它效命的这个朝廷,却并不是固定于一家一姓的朝廷。

        暗渊阁只效命于天命所归的朝廷,而这一切都要按照暗渊阁天命师的推算结果来定。

        暗渊阁自创建之初,便有一名天命师精通卜卦玄易之宝典,极擅推算未知变数,可知天命,从而知晓一个王朝的兴衰盛败。

        幸运与不幸并存着,历代天命师必须服用一种特殊的毒药——“昙梦”,用来抵消因窥探天命而降下的天道惩罚。

        白婍是暗渊阁天命师,只是与之前的天命师不一样,她“名不副实”,并不会遭受什么天道的惩罚。

        让白婍服食“昙梦”是他的私心,一是为了让她看起来更加符合暗渊阁天命师的形象,毕竟,历代天命师都是长不大的幼童。第二,他自以为这样可以压制住她。

        “我以为,服下‘昙梦’,你就不会长大,就不会面临无穷无尽的烦恼,就不会陷入情爱怨妒之苦,更不会让日渐膨胀的野心摧毁你自己……暗渊阁中,我已经见识了太多这种事了……我当时确实没有别的企图,更没有你后来所想的那么恶心……”

        白婍落寞且悲哀地道:“那你现在又为何无法释然?”

        伶舟起苦笑:“因为我最终发现,这样对你一点也不公平,你一点也不快乐……”

        “你能原谅我吗?”

        “……”白婍不知道什么样的答案才是他愿意听到的。

        “我愿意承受穿心之痛,以换取你的原谅。”

        伶舟起说了这么多话,终于到了心衰力竭的时候,他凭借着仅存的微弱意识,举起匕首朝自己胸前刺入。

        哪怕他即将死去,他的动作依然是那么利落快速,毫不犹豫,如每次向敌人出手一般。

        匕首带着鲜血掉在地下时,白婍终于反应过来。

        她冷若冰霜的神情逐渐瓦解,从嘴唇开始,微张,欲说还休。

        接着,是眼睛,瞳孔放大随之紧缩,像湖岸漫上的潮汐。

        她终于敢直视他的眼睛。

        她恨自己的这双眼睛,它曾目睹多少次离别,最后都是生离死别。

        它也曾注视着仇恨,罪恶,与不尽的悔意。

        它使故人相逢产生误会。

        它使爱意深藏不动声色。

        它埋葬了心底的悸动。

        它使人看起来如老去了一百岁。

        她原本不敢,也不愿,用这双眼睛注视他。

        那样,就不会亲眼看到挚爱的人死在自己面前了。

        最后,白婍整张脸都被一种叫做认命的神情取代。

        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吼,她只是平静的朝伶舟起跪了下去。

        伶舟起本来就活不了多久,该说对不起的人,其实是她。

        白婍沙哑的声音像生了锈:

        “我从未后悔服食昙梦,我后悔的是遇见你。”

        “对,我的确恨你,恨你对自己,对他人,都是如此决绝……”

        可伶舟起已经听不到了,他的瞳仁涣散,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凝固在他嘴边。

        在他临死前,他会回忆起什么呢?

        或许是少年时胸怀凌云壮志,背着一把破剑离开那一无所有的家,想要闯荡江湖成就一番大事业,重振几百年前至尊鼎盛的家族,却遇到了那个成为他一生执念的少女。

        “如意谷……她……”

        这是暗渊阁阁主伶舟起说过的最后四个字。

        白婍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谁,如意谷中的那位绝代佳人,应该是他一生中唯一舍不去、放不下的人吧……

        待膝盖因冰冷而毫无知觉,白婍这才扶着床边站了起来。

        新的暗渊阁阁主已经静候门外,等看到白婍跌跌撞撞走出来,便过去扶住她。

        白婍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姜问黎,恭喜你,成为新一任阁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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