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她转过头去看窗外。
天很暗很黑。
胜在有万家灯火。
说来也有点讽刺，二十三岁的明漪，偶尔还会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而沮丧。
回去之后，明漪就这件事情，咨询了律师，写了份声明书，发到网上。
随后，她卸载了微博。
网上的言论扭转过来，碍于明漪早早交了违约金，导演也不好再去找她。
这事儿持续闹了好几个月，结束的时候，于茗她们也录制完了，那天，还给她发消息：
【明小漪，出来玩剧本不？我们几个在群里约了，就差你没决定了。】
明漪迷迷瞪瞪从床上爬起来，戴上眼镜，回她：【去，等我。】
在近视和刚醒犯傻气的双重作用之下，明漪艰难地洗漱、吃饭，终于在一个小时之内赶到了步行街那里。
于茗还有张晨几个早就到了，张晨早上还没来得及吃饭，手里拿着个卷饼就啃。
明漪也好不到哪儿去。
遂宁这破天气，从家出来时还卷了头发，从出租车下来还没走十分钟，就乱得跟个鸡窝似的。
没办法，最后还是现去买了盒小皮筋扎上的。
剧本杀线下店跟一个密室逃脱的店挨着，两家店都挺火爆，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明漪她们五个人拼了个情感本，她们先逛街，逛累了就坐在店内等人来。
明漪出去帮几个人买奶茶。
奶茶店在拐角，几张塑料椅子上都坐满了人，香甜的气味扩散出来，更勾得人挪不动脚。
明漪排着队，余光瞟到两个雪王在打架，她侧过头，看得挺起劲的。
“明漪姐？”谢知礼正好排在她后面，两人对视的那一刻，他先笑起来，“好巧啊。”
明漪也笑：“好巧。”
她视线上下掠了他一眼，没来由地羡慕。
白色羽绒服，高领毛衣和衬衫的叠穿，怎么想都是一种显臃肿的穿搭，但他人帅骨架大，撑得刚刚好，又不显胖。
“明漪姐是跟朋友约了剧本杀吗？”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到你从那边走过来的。”说完这句话，谢知礼觉得自己脑壳多少是有点问题，瞎话编不出，逻辑硬伤倒是蛮多的。
“啊？”明漪回头看了一下，一时间还没注意到他这话的奇怪，反而还挺纳闷的。
这么多人先不说，就这个视线盲区，他能看见吗？
他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话，却被打断。
有朋友给他打电话：“谢知礼！还有十分钟！你快点儿，怎么微信给你发消息都不回呢？对面那个……”
他话还没说完，谢知礼就把通话掐断了，最后几个音消散在人群的吵嚷之中，明漪并没有听见。
她取回奶茶，道：“你要是约好去玩的话就先去吧，我也得回去了。”
“嗯。”
谢知礼点头，明漪走后不久，他也取到了奶茶，回到朋友堆里，陈安问他：“我要是眼不瞎，刚才的那个人是明漪？”
“嗯。”他仗着身高优势，睨着他，眼中就透露出三个字——“有事儿？”
“可以啊兄弟，这都能有关系？”陈安大大咧咧地撞了下他的肩膀。
谢知礼知道他口中的“关系”指的是什么，摇头，“没有。她帮我补过课，而已。”
过了元旦，明漪和徐映打算去见一下家长。
徐家父母住在城郊高档别墅，地势高，看得景观广，离文化区又近。
进门之后，是个园林，三重境，十二景，花草绿化都是含蓄美，现下落了雪，更有“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意境。
开门的是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女人，红色的毛衣，手上带了个翡翠的镯子，红配绿，却又不违和，很温柔地笑着。
她身后站着个高大的男人，剑眉星目，气宇轩昂，仔细看，徐映跟他的眉眼间还有几分相像。
“爸，妈。这是我女朋友，明漪。”
“叔叔阿姨好。”她站在徐映的右边，棕色的毛呢大衣很衬她的肤色，个子高挑，身材匀称，很讨家长喜欢。
“你好。”
“你好啊，漪漪。”杨清柳笑起来，“之前就听徐映说起你，我叫他带回来见见，他就一直磨蹭，不过现在也不晚。”
徐映把东西放下，蹲下身，找了两双干净的拖鞋，道：
“之前不是没有时间吗，妈你也知道，有时候忙起来连觉都睡不了，哪有时间？”
“瞧瞧，说你几句还不愿意了。”
“行，您随意，开心就好。”
明漪在一边，微不可查地抿唇一笑。
徐父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所以多数时候，都是由杨清柳和明漪交流。
“行了，我也不多聊了，之前打电话说要带漪漪回来的时候，老爷子就说了要看看，你带漪漪去吧，我做好了饭，叫你们回来。”
“好。”
老徐头住的地方有个小露台，专门给老爷子下棋用，徐映过去的时候，老爷子正摆了一盘。
“爷爷，这是我女朋友，明漪。”
“爷爷好。”
“小姑娘挺好。”老徐头长着一张圆圆的脸，说话时和蔼可亲，“多大了？”
“过了年，二十四。”
“真年轻。”老徐头感叹一句。
“今天我就不下了。”徐映拉着她坐在小马扎上，“漪漪会，她陪你下。”
老徐头笑呵呵地答应，“行。”
明漪最后和老徐头的这盘棋没下完，被杨清柳的电话催着去吃饭了。
老徐头抬起头，笑得眼角满是皱纹，“小姑娘挺聪明啊。”
“没有，就一个爱好吧。”明漪轻笑。
她最开始也不会。
只不过刚上大一的时候，瞎报了个社团。
社团里有个高手，跟人下棋的路子总是能野到众人叹为观止，明漪混进去看，时间长了，也能懂一些。
但到老徐头的面前，明漪觉得自己就是关公面前耍大刀——根本不够看的。
可能是出于对小辈的人文关怀，所以他夸明漪一句？
老徐头但笑不语。
…
中午吃完饭，来了三个人。一对夫妻，和一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姑娘。
徐映带着她去认人。
那对夫妻是他爸妈的旧交，最近刚回遂宁市，女儿也在别处读书，博二，叫刘思妤。
她比明漪小几个月，却像是个刚上大学的小女孩，很开朗活泼。
跟杨清柳寒暄几句之后，刘思妤看向徐映和明漪这边，“徐映哥好。这位就是明漪姐吧？”
她视线在徐映身上短暂地停留了几秒，后句话则是对着明漪说的。
“嗯。”徐映点头示意。
明漪礼貌地笑笑：“你好。”
“明漪姐好啊。”她笑的时候露出小虎牙，“我之前还看过你写的书呢，我好喜欢。”
“谢谢。”
临近傍晚，杨清柳和刘母去做饭，老徐头打算拉着明漪再来一局，却被徐父拉着徐映给糊弄过去了。
正巧刘思妤跟她年纪相仿，杨清柳想着两个姑娘家也没什么代沟，就让她俩一起去客厅坐着看电视，聊聊天。
“明漪姐，你为什么喜欢徐映哥啊？”
“……相处的时候，觉得有他在，很安心。”
明漪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
一开始她还真不喜欢徐映，当然也不是针对他，而是在那时候，她觉得喜欢是一种很多余的情感。
本能地想要排斥。
但他的一言一行，无一不在向她传达着一个事实：她所担心的那些麻烦的恋爱环节，永远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明漪有时候的想法也挺让人捉摸不透的。
她因为郭春莲和明文峰之间失败的婚姻而恐婚，但又像个怀春少女一样，期待着一份真挚热烈的感情。
于是她去坦白，去勇敢。
那是第一次，也是明漪设想中的最后一次。
刘思妤笑道：“也是，他就是很容易让人产生安全感的。——对了，明漪姐，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话题转得猝不及防，明漪起初还愣了几秒，反应过来后，她抿唇，“父亲去世了，母亲……入狱。”
明漪从进这个家门开始，就无时无刻不在感受到一种很深很深的阶级跨度。
未宣之于口，但如影随形。
刚才刘思妤问那句话的时候，她脑子里就像是有一根弦断了，一片空白。
在那种时刻，她说与不说，说多与说少，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明漪承认自己卑劣。
她说完了话，第一时间是庆幸。
庆幸她那瘾君子的爸早死，庆幸她不用说出一句“父母都入狱了”。
“啊？”闻言，刘思妤不自觉地撇了撇眉，随后不好意思地笑笑，“不好意思啊，明漪姐，我提到了不好的事情。”
“没事儿，都过去了。”
“哪儿能随随便便地过去呢？”刘思妤漫不经心地把果盘往明漪那边推了推。
“有些事儿错了就是错了，明漪姐大度不计较，我这个外人心里也不舒服。不如我们加个联系方式吧，下次我请明漪姐吃饭，就当是赔罪了。”
她在笑，眼睛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话里明漪也挑不出什么错，只能拿出手机，互加了好友。
刘思妤还想着再说什么话，却被一阵急促的门铃声打断，刘嫂去开的门。
来人一身黑色冲锋衣，黑裤子，露出的脖颈透着病态的白，稀碎的发梢挡住眼睛，唇色深，整个人很颓。
在众多长辈们的一片寒暄中，明漪听清了他的名字。
——徐随清。
他走过来，坐在明漪左手边，靠着沙发，两个人间能隔了将近一个人那么宽。
坐下就开始玩手机，就差搁脑门上刻上几个大字：“别烦老子”。
刘思妤问他：“随清哥，你什么时候回的遂宁？我听说伯父之前住院了，现在好点了吗？”
熟稔又客气。
明漪觉得奇怪，顺着她的视线往这边看，正好撞上了徐随清抬起的眼神。
冷得吓人。
“你这话要是早说上几个月，我还能把它归结为你对我爸的关心。”他并不给面子，语气称得上恶劣。
“这不当时学业重，最近才听到嘛。”
“呵。”
明漪夹在中间：“……”
临近年夜饭的时间，明漪匆匆吃了饭，就跟几个长辈告辞了。
或许是因为繁琐的礼节，又或许是因为几个女人若有若无的打量。
她觉得自己太卑微，但又不是寄人篱下，完全没必要这么做。
徐映去送她。
……
送完明漪回来，徐随清正懒散地瘫在沙发上，跟没骨头似的。家里有守岁的习惯，这一晚上都不能睡觉。
见他回来，徐随清慵懒地抬起眼皮，“这姑娘怎么看着那么傻啊？”
跟刘思妤坐一块，听她说那个话，还能笑着应对。徐随清看人准，这回也是真有点不太确定，不过结果无非两种：
一，没听懂。
二，装的好。
不过此时此刻，明漪在徐随清的眼里属于第一种。
“所以这不叫你过来？”
“靠，你他妈自己女朋友，叫我过来？”徐随清舌尖顶了下脸颊，一股子匪气，“将来我跟她结婚？”
“想死啊？”
“我这人还真不怕死，试试？”
“……”
相视良久，徐映先败下阵来，“我能怎么着你？”他叹了口气，坐在一边，“我妈当时拉着我帮厨。”
“你妈不满意？”徐随清换了个姿势，吊儿郎当地坐起来，挑眉。
“嗯。”
“又不是要你妈结婚，她倒管得多。”
估摸着又是一场你爱我，我爱你，我妈却不爱你的大戏，徐随清懒得听，戴上耳机，阖眼。
徐映看着他那没心没肺的样儿，“……”
明漪到家正好是十一点，家里安静冷清，惨白的光初打开时，甚至还有些晃眼。
她扔了包，踢掉高跟鞋，躺在床上刷视频。
明漪觉得她挺矛盾的一个人，这种心里堵的时候，她想的是赶紧哭出来，发泄出来就好了。
也不知道软件是怎么搞的，明漪刷了会儿，也没产生想哭的欲望，期间，还闪退了一次。
闪退过后，明漪又登上。
弹出来的是一个黑底白字的图片，配乐是郭顶的《水星记》，点赞8个，收藏，评论都是0。
明漪：“？”
怎么好好刷个视频，软件崩了？
她没划走，看着手机屏幕上的那句话，音乐恰好到了高潮片段，鼻尖无端生涩。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话很简单，也好理解。
说白了就是：能凑就凑，不能凑就忘了吧。双方都身处困境，何必呢？
她越想越离谱，甚至都想到了以后她带球跑的环节。
再加上白日里刘思妤说的那些话，乍一听没什么，可细想，总是能察觉出不一样的滋味。
好不容易哭出来了，结果下一秒，她就刷到了个美食合集视频。诱人的酱料，滋滋冒油的小烧烤……
明漪抬手抹了泪，“靠。”
有什么比大过年的，饭店都不开门，仍旧刷到美食视频更伤人的吗？
事实证明，有的。
因为紧接着，她就刷到了下一个。
再紧接着，吃播。
……
你妹的。
明漪放下手机，随手放了个音乐，然后走到厨房，煮饺子，炸小酥肉。
零点的时候，她手机响了一下。正好赶上小酥肉控油，她拿起来看了一下。
聊天框内，就三行字：
谢知礼
00：00
明漪姐，新年快乐！
上一次聊天停留在诽谤事情爆出来那天的晚上九点二十五：【明漪姐，我信你。】
她指尖一顿，回了他一句：新年快乐啊。
他们每一次聊天都是这样，谢知礼开口，偶尔明漪附和几句，但几乎没有热聊的时候。
零点的时候，窗外绽开一束烟花，玻璃呈着耀眼斑斓的光，折射进来，影子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清晰。
她看着那张无比熟悉的脸，突然想要化上一个浓妆，试试之前买的那些明艳风的衣服。
之前为了让徐映父母看着温柔点，她也不敢怎么化妆，大地色的眼影，硬是把本身那股张扬压了下去。
她想了一下，最后还是觉得麻烦，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端着两个盘子进屋，顺带着给徐映发了条消息：新年快乐。
徐映那边没有立刻回，应该是要和家人说说话，她也能理解。
退出聊天框，她也不想再刷到什么视频了，转头去看朋友圈。
因为刚加了刘思妤的缘故，所以一上来好几条都是徐映家的场景，她下午也跟着刘思妤出去走了走，却没见过。
剩下的就是圈内圈外的几个好友，有生了小孩的，都在晒自家小孩，恋爱的呢，现场秀恩爱，没什么稀奇。
明漪点了赞，再往下翻。
画面定格。
是张一群男生在密室逃脱店前的合影，都是一身白大褂，谢知礼个子高，皮肤白，带着个口罩，但也能第一眼就认出来。
他配文很短：你们玩不起。
至于是什么玩不起，明漪也不清楚，但就是觉得好玩，隔着一层屏幕，像是窥探到了一个真正的青春。
十六七岁，本身就是能嚣张恣意的资本。
少年人的冲动，会被称作勇敢，成人的冲动，被称作不识时务。
明明差不了几年，可明漪显然不是能像他一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了。
所以每个人最好的年纪也就这么几年。
——会被世界温柔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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