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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77]委屈


“想什么呢?”

        早川回过神来的时候,自来水笔笔尖留下的墨点,正以均匀的速度在练习册上扩散。侵城掠地,夺取她尚未写完的英语题。仁王看不过去,把水笔从她手中抽了出去,又拿笔戳了戳她的脸颊。

        她迷迷糊糊答了句想你,这才低头看向练习册,不看则已,一看便爆发出穿透两层楼板的尖叫。叫到半途,被仁王捂住了嘴。

        仁王说,你这样会引起我姐误会的。

        仁王又说,看来本人的确很有魅力,都让早川小姐想成这样了,说是神魂颠倒、物我两忘,也不为过。

        仁王最后说,不就坐在你面前吗?想什么呢?

        早川忙于清理练习册,根本没功夫和他打嘴仗。仁王搞定了表格,合上笔记本就要去洗澡,洗完了澡,又湿着头发,陪她回家拿睡衣。两人一路拌嘴,一路上楼,仁王往墙上一靠,打量着她乱糟糟的房间,啧啧感叹,说过年我来你家,你是不是紧急打扫过了?怎么那会儿这么干净啊?

        早川大步跨过扔在地上的玩偶,拉开衣柜,头也不回道,那时候要维护形象嘛。

        “居然就这么说出来了。”仁王佯装震惊,“居然只是在骗我。”

        “是啊,”早川扫他一眼,“永远都在骗人,偶尔被骗一回,感觉怎么样?”

        “感觉很好,”仁王笑嘻嘻地弯下腰,凑到她边上,打量她更加混乱的衣柜,“如果今晚能看到你穿爱心小熊睡衣就更好了。”

        这自然是某些人的非分之想。秋天的晚上穿冬装,没有毛病也得焐出毛病来。早川翻衣柜的动作顿了一下,松开手中穿惯了的睡衣,把另一条新睡裙塞到包里。这是暑假和柚木逛街一起买的,当时柚木把衣架举到她身前,说,性感蕾丝睡裙,女人都要有一条——

        早川说,我讨厌蕾丝。柚木说,不重要,重要的是气氛。你不喜欢,有人喜欢。

        真的会有人喜欢吗?从客房的浴室走出来,早川扯了扯睡裙的下摆。真丝面料的确舒服,但裹在身上,总有种过分轻薄的不安全感。拿牙齿咬断的吊牌被扔到垃圾桶里,她在原地转了两圈,终于想起自己得去仁王房间借吹风机,开门的时候,他的表情明显被震撼到了。早川的眼神在空中胡乱飘,嘴里轻声问,你觉得怎么样?

        仁王喉结滚动了一下:“和爱心小熊睡衣不相上下。”

        “哦。”早川冷笑,“你们男人就是没品味。”

        真丝睡衣好看不中用,时维九月,夜里到底是冷的。她披了条外套坐在仁王房间改稿。过了十点半,仁王把游戏机一扔,送她回客房。明明只有半层楼梯,两人依依惜别,硬是磨蹭了十来分钟,早川说,要是被雅美看到,她肯定又要笑了。

        仁王说,怕什么,当年她男朋友追她的时候,大半夜的从东京跑过来,站在我家楼下,往她窗户扔小石头。你是没见过那阵仗——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到雅美在二楼咳嗽,大有他再说一句就要杀他灭口之势。仁王审时度势,怂了,拧下门把,把早川推进客房,自己也跟了进去。门一关,才和早川说起姐姐的恋爱往事,“二十五岁,荒唐加上荒唐的年纪——”

        说了一半,又听到雅纪在外面敲门。大概是被支使的,声音不情不愿:“姐姐让你赶紧睡觉,少在后面编排她。小心她把你十岁那年离家出走最后迷路只能拿身上最后的钱给她打电话让她偷偷来接你的事情抖出来。”

        仁王差点被他不加标点的长难句绕住,反应过来,方才叹了口气:“你这不已经抖出来了吗?”

        早川掀开被子躺上床,坐在床头看着他笑。笑着笑着,便听见客房里只剩下自己的笑声,于是干咳一声,不笑了。仁王站在床尾看她,双手似乎没地方放,只好插进兜里,表情难得露出了一点局促。早川往边上挪了挪,被子掀开一个角,想想不合适,又合上,抬起头问,你不过来吗?

        仁王笑笑,我这种没品位的男人,还是离你远一点比较好,比较安全。

        早川于是解释,这是上次和柚木逛街的时候买的。“她说‘性感蕾丝睡衣,女人都要有一条’——”

        “停停停,你这模仿太像了,”仁王说,“想起柚木一见睡在我家客房,我会做噩梦的。”

        早川不知哪根筋搭住:“那想起我呢?”

        仁王的目光从地砖上移开,绕着墙根游走片刻,不知想起什么,嘴角终于又带上一点弧度。“挺敢问的嘛。”他抬眼看她,“你真想知道?”

        看来某人终于从真丝睡衣带来的冲击中镇定下来了,一旦镇定,就要反客为主,真是半点便宜都不让占的。早川哑了一秒,随即知难而退,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上一个话题说到柚木,此番便拿柚木开刀,从她与柳生至今仍未和好,说到真想听柳生在海原祭上唱《laserbeam》,仁王兴之所至,还给她来了两句,可惜天生五音不全,能模仿柳生打网球,不能模仿柳生唱歌。早川说,您这哪是翻唱啊,您这是原创。

        “那挺好,”仁王的回答颇不要脸,“你也支持下原创音乐人呗。”

        “怎么支持啊?”

        “亲我一下。”

        客房门关着,窗帘也拉上了,只留下床头的一盏灯。她把脑袋靠在他肩头,有一搭没一搭和他说话,夜色沉沉的,衣柜、电视柜、外面那条走廊、这幢房子,以及房子之外的整个世界,都退到床头灯照不到的黑暗里。早川说,你知道吗,小时候我睡觉,一定要拿被子把整个人蒙得严严实实的,一点都不能露在外面。

        仁王问,为什么呢?

        “因为外面都是怪物。”她故意把脚伸出来,架到仁王腿上,“露在外面就会被怪物碰到,然后会被怪物吃掉。”

        “这么说来,”仁王一把抓住了她的脚腕,“我也是怪物。”

        早川心想,不,你是网球球龄八年的仁王雅治。

        不过此时气氛旖旎,贸然说出这句话,很可能不太合适。她默默咽下到嘴的吐槽,轻轻一挣,脚腕便从他手中挣开了。缩回被子时,皮肤上还残存着仁王指尖的凉意。

        她笑得脸部肌肉都酸了,平日关在嘴里的话,也就趁着夜色,鬼使神差说出了口。“你知道吗?”她轻声道,“今天学生会例会,我做了件大事。”

        后来早川曾不止一次想过,如果那时候仁王多问一句,她可能就什么都不会说了。

        然而他没有。他没有问什么叫“大事”,也没有问这么大的事之前怎么不告诉我,也没有问你是怎么做到的。短暂的静默无疑助长了她的勇气,早川一个冲动,便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她说了在体育用品商店门口偶遇秘书部部员的经过,说了怎样联系上今井、怎样获得证据,说了今天会议室剑拔弩张的气氛,说了小林敢怒不敢言的表情。短短两周,起起伏伏,像坐过山车。回想那个陪同宫崎去外校开会的黄昏,总觉得一切都很遥远了,说在嘴里,也像是别人的故事,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似的。

        按理说,首战告捷,是该好好庆贺一番的。然而她说着说着,却发现被窝冰冷,力量也从身体中流失。静默拖得太长,絮絮叨叨一段讲完,仁王那边却没什么反应,一时间竟让她有些后悔。

        不把工作带回家,这是电视剧男女主都知道的相处智慧,更何况仁王本来就对学生会不感兴趣。他一贯讨厌那套,觉得总共就这么几个人,为了这点甜头争来争去,未免太难看。过去她只当这是个性使然,后来才知道其中也有新愁旧怨,当年学生会借全国大赛失利的机会克扣网球部经费,又在背后议论他们的成绩,仁王看似缺乏集体荣誉感,心里到底是有芥蒂的。曾经她向他抱怨校刊审核手续繁杂,他冷笑一声,说了句,可不吗,校会向来池浅王八多。早川心细如发,听出这是真枪真刀的刻薄,不带收敛的敌意,顿时便有些尴尬,仿佛自己也被骂了进去。

        早川心想,到底是今天太累,晚上气氛又太好,有些话不经脑子就到了嘴边,想弥补已经来不及了。藏在黑暗中的事物,此刻又涌上来,包围了她。她正打算找别的话题,却听仁王说:“我知道哦。班里有同学在学生会,说你大开杀戒,很威风。”

        语气没什么异样,像是在说平平常常的事。她拿不准他的态度,于是佯装无意,打趣道:“我还以为你根本不关心学生会呢。”

        “校会的确没什么可关心的。”仁王说话还是和往常一样不客气,顿了一下,才笑道,“主要是有需要关心的人在。”

        他说着伸出手来,轻轻覆上了她的眼睛。仅剩的一点光线,也被挡在手背外面。早川顺着他的动作合上眼帘,一颗心缓缓落回原位,此时细细品味自己一时的慌张,才觉得有些委屈。

        先前柚木和柳生冷战,感叹她和仁王很好,虽然成天吵吵嚷嚷像说对口相声,但至少没顾忌,很坦诚。早川光顾着安抚她,也没反驳,其实自己心里很清楚,事情不是这样的。

        当时她一上来就批评柚木,说柳生放着一堆事情不干,跑来和她约会,她却不领情,又觉得对方身为完美男友,可以说是处处周到,柚木没必要感到压力。话说的是别人,其实句句在讲自己。

        她也是有顾忌的。以前极少和仁王提到学生会,一是因为他不喜欢,二是因为多说无益。过去早川抱怨说,好想屏蔽学生会主席的推特啊,天天看他见这个老师跟那个朋友吃饭,烦不烦。仁王勾起嘴角道,我很明白这种看到成功人士社交主页的忧郁感——话还没完,就被她叫了闭嘴。

        那时她尚且没有混出头来,成天鞍前马后,给宫崎和森永跑腿。抱怨归抱怨,事情还是要做,更何况,路是她自己选的,她不希望自己总在抱怨,于是也就不说了。

        以前不说,是因为没有意义,现在不说,是担心一说出来,他会觉得自己变了。“都是为了学生会大家庭”,这样的话术,用起来是很过瘾的,然而展示给亲近的人看,却未免有些心惊。倘若对方热衷于此,也就罢了;可他偏偏兴趣寥寥,因此她总是话到嘴边,又收回去。最后说出来的,也不过就那几句,晚上要开会,今天得排练,脚磨出了血泡,森永勒令我减重五斤,情绪全都过滤,听起来就像发通知。仁王表面上也是大力支持,开会拖堂从不抱怨,还骑车载她上下学,怎么看都是事业女性背后的体贴男友,然而心里怎么想的,也就不知道了。早川有时觉得,幸好他们在一起还是快乐的,事情做不完,话也说不完,可以把学生会的纷纷扰扰搁在一边,假装看不见。有时又觉得,这种铺张的快乐和默契,你一言我一语的,反而掩盖了悄悄蔓延的危机。

        她想起曾经在国文卷子上做过的题,问“蜕变”是褒义还是贬义。她拿不准,随便选了个答案,下了课查字典,看到书上说,蜕变,原指蝉蜕壳变,后比喻事物发生形或质的改变。现一般用于贬义,比如感生蜕变、自发蜕变,都有崩坏的意思。

        她笔尖一顿,蝉蜕壳变,为什么偏偏是崩坏呢?

        “这么关心我,就给我买奶茶吧。”她已经后悔,不愿多说,想要避开,又察觉到这样的回避太过刻意,便佯装轻松,叹了口气,把话题带回来一点点,“冷静下来想想,有时候觉得学生会挺没意思的。”

        “可不能这么想。”仁王也没个正形,“等你当上学生会主席,我就可以横行乡里,鱼肉百姓了。那个词怎么说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弹冠相庆。”

        “拜托,又不是四字成语大会,你多说一个我也不会给你发奖金。”

        “说到这个,我真的拿过四字成语大会的亚军。”

        “啊?骗人的吧?什么时候?”

        “国小。那时候我可聪明了,你要是见到,肯定会爱上那时候的我。比楼下的某位小朋友聪明多了。”

        “那你也会和喜欢十七岁的大姐姐吗?”

        “喜欢十七岁的大姐姐怎么了,全校闻名的风纪委员柳生比吕士同学,幼儿园的时候就跟老师告白了。他还和柚木说自己是初恋呢,他可比我会骗人。”

        早川把他的手从眼前拿开,放到两人中间。拇指和食指捏着他的手,慢慢摩挲,擦过他的指甲盖。仁王手型修长,指甲光滑,她向来喜欢这么干,总被他调侃说别摸了,再摸就摸出包浆了。和先前每次一样,关于学生会的话题,就这么掀过去了,她还是不知道他会怎么想。

        蝉蜕壳变,她自己当然是能接受的。只是不知道他能否接受。她总是忍不住去想,讨厌学生会做派的仁王,会喜欢那个会议桌上的她吗?又或者,他可以只喜欢日常相处的她吗?如果是部分的喜欢,也叫喜欢吗?他们每天在一起,开玩笑也好,表真心也好,说来说去,都是我爱你、你爱我的,那么所谓“爱”,指向的到底是怦然心动的一瞬,还是之后水滴石穿的过程?他固然是没有义务连同她的一切都去爱的,但如果他最开始喜欢上的早川,已经不可避免地消失了,那么剩下的感情,究竟要靠什么维系呢?

        她记得很久以前,还没在一起的时候,自己常常有走平衡木般的体验。觉得喜欢一个人,就是想要他懂,又不想要他太懂。

        没想到现在,她依然在走平衡木。想要他懂,又不想要他太懂。因为若要追根究底,她变化的原因,就不能概括为一个“野心”。倘若只有野心,那也单纯了,可这必得牵连到竞选主席的意义,姐姐不足为外人道的过去,乃至系统给她拟定的目标,以及曾经作为目标之一的幸村……

        然而游戏的存在,本就是她最大的秘密。全盘托出,则意味着前功尽弃。

        她突然想起今天从会议室离开,去网球部活动室找仁王,什么都没说,直接靠在他的背上,浑身的力气都卸了。他任她耍无赖,还回过头来吻她,也是什么都没问。

        他好像总是不问的。就像刚才的沉默,并非驽钝不察,而是足够体贴,足够尊重,仿佛知道她心里有个过不去的坎。可也正是这种通透,每每让她觉得自己像个三流演员,粉墨登场,然而妆面底下的素颜,早就被人看见,演什么不像什么,全是白演。

        这些事情,平时是不会想的,今晚却随着学生会事件的余波,一浪一浪,涌到心头。她靠着仁王肩膀,听他发挥聪明才智,分析柳生和柚木的感情纠葛,说自己夜观天象,海原祭一过,这两人铁定复合。早川说,光会算命不够,你得让柳生拿出行动来啊!仁王笑道,你怎么知道他没有行动?

        “柚木可犟了。高难度副本,很难通关。”

        “怕什么,柳生不是一般人。”仁王自吹自擂,“当然,身为他的搭档,我也不是一般人。”

        “的确,”早川忍不住调侃他,“你是网球球龄八年的仁王雅治嘛。”

        他于是感叹,过了十二月的生日,就是九年球龄了。真不容易啊。

        真不容易啊。在你一言我一语的间隙里,早川忙里偷闲,终于理清了自己的心意。想要他明白自己的苦衷,又不想他明白苦衷背后的动机,想要他继续爱自己,却不想她深究爱情的根底,想要他体贴尊重,却不想他站在制高点,拥有掌握全局的通透——理清了头绪,却想不出方法。

        就像黄昏时候,她背靠在会议室的防盗门,听着走廊上宫崎和小林的对话,快意之下,莫名有那么一点恨,却不明白应该恨谁。

        以前她只知道恨自己,现在终于知道了该恨学生会。然而那个庞然大物吞没一切,她恨不动,只能回过头来恨自己。

        夜大概是很深了。仁王手机的电量告竭,发出关机声,这才提醒他们,明天还有一天的课,再聊下去就会睡过头。早川缩进被子,手脚都藏起来,像是小时候那样老老实实地躺好,仁王替她关了灯,俯下身来给她晚安吻。动作像羽毛一样轻,嘴唇离开她的额头时,早川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扯住了他的袖子。

        仁王看着她:“嗯?”

        在一丝月光也没有的漆黑的夜里,唯一的光芒来自他的眼睛。她几乎是强迫自己直视他的目光,那如夜色般温柔,也如夜色般深沉的目光:“其实……”

        话到嘴边就跌了一跤。其实什么?该说什么?从哪里说?他会不会懂?懂了之后,又怎么办?行百里者半九十,是不是应该等到尘埃落定,再告诉他全部真相?

        到底是太着急了。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她还没有想好。然而她没有想好,时间却依然一秒一秒地过去。早川颓然松手,终于还是放弃了。

        “没什么。”她说。

        “你好像有秘密。”然而这一次,仁王却没有放过她。他维持着刚才的动作没有起身,重新腾出手,给她拢了拢被子。

        “有秘密很正常嘛,我也有秘密。”

        她几乎是哑然,想问是什么,又不敢多问。不过仁王倒也并不介意,他拢完被子,又捏了一下她露在外面的手指,像是拉钩一般:“你不知道我老家在哪里吧?网球部的人猜过,我没告诉他们。”

        “什么跟什么……”早川瞪大了眼睛,心想,这怎么能比。

        “不要小看它,这个很重要哦。”他轻声道,如同安抚,又像是哄骗,“你也来猜猜看吧。我们就比一比,谁能把自己的秘密,藏得更久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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