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7章

『1988年5月16日

        我怀孕了。

        我从没想过，我会怀孕。此刻，有一个小生命在我的身体里形成——可就是它，尖锐地撕开我的伤口，一再地提醒着我那晚的噩梦。我一直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那不过一场噩梦，可它却来了——来得这么突然，那样明晃晃地昭示着我的不幸。

        这个孩子本不该存在的。即使现在，我连它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

        它本不该存在的，可是我又无法狠下心将它打掉——它和我一样，是无辜而不幸的。它比我更无辜，更不幸。更何况，那是一条生命。那是我的孩子——不管它父亲是谁，它是在我的身体里，我是它唯一的依赖。

        我也想带着孩子一起死去，可我还是不愿意放弃这个世界。我不愿意放弃自己的生命——我舍不得——否则，早在那晚以后我就已经死了。我也无法剥夺这个孩子的生命——我不配。

        或许我已被命运抛弃，但我不能抛弃自己——即使自己已经多么不堪。』

        『1989年2月27日

        她出生了，是个女孩。

        但我多希望她是个男孩，那样她才有力量避开那些不幸。

        可我终究无法放下心结去坦然面对她。她很可爱，也很可怜，可是她也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我曾有过的不幸的遭遇，那可怕的噩梦。

        她是我的孩子，我也想好好爱她，但我发现我不能——我真的无力去爱她。

        我早已失去了去爱的资格。』

        『1989年3月11日

        对不起，我真的不能这样下去。

        我实在是受不了了，我不能再留在这里，不能再面对她。她的存在，是我无法愈合的痛。

        我也不能再面对那些人——所有人，都用一种看脏东西的眼神看我。他们都瞧不起我。

        我不能再待在这了。

        我决定离开。

        我把孩子交给了我的哥哥嫂嫂。我相信，他们会好好对她，他们能给她一个更好的家庭，给她更好的生活——至少比跟着我这个不幸的女人强。

        我给她取名叫佳玉，我希望她能永远如一块玉般无暇美好。

        对不起，佳玉，我是个坏女人，我要抛弃你。

        佳玉，希望你能一辈子幸福。

        幸福快乐地过一生，这是我这个不幸的女人唯一的期愿。』

        『1994年6月27日

        这是我到麦加的第十天，是我成为一名□□的第一天。

        这么多年，我四处漂泊，将自己弄得狼狈不堪。我本该青春的，可如今的我除了风尘与沧桑别无他有。

        只有这座城市能给我一丝安宁。

        这么多年过得浑浑噩噩胆战心惊，在这里，我找到了安宁。我这才真真正正活得像一个“人”。

        真主会宽恕一切，真主会拯救一切庇护一切。

        感谢真主给我指了一条明路，让我得以安然。

        麦加，是最温暖善良的城市。』

        『1995年9月21日

        尽管真主一直陪伴在我身边，但仍有一种力量催促我离开。

        那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召唤，它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入我的四肢百骸，它让我痛苦，它在鞭笞我回归。麦加再温暖终究不是我的家乡，在遥远的氐市，在我的来处，还有我的责任与使命。

        我越来越感自己罪孽深重，竟将小小的佳玉那般抛弃。

        在一个□□以外，我更是一个母亲。

        我要回去，回到她的身边，弥补这么多年我的罪过与缺憾。』

        『1995年9月23日

        在飞机上，我不停地想：佳玉现在长成什么样了？她有多高了？她一定很漂亮吧。她应该会有一双明亮而水润的大眼睛，映照出最纯净的世界；她会有一张粉嘟嘟的小嘴，就和初生时一样；她应该会有着粉嫩而圆润的脸，像初熟的苹果一样……

        可是，当我回到家，却没能看见她。

        哥哥嫂嫂说，她很早以前就走丢了。

        走丢了啊。

        她怎么能走丢呢？这一路上我心中忐忑不安，我试想了无数种见到她的场景——她欢喜地扑向我，或是怨恨地打骂我，或是像躲陌生人一样躲着我……可最终没有一个场景被实现。

        有我这样一个母亲她已经够不幸了，为什么她还要遭受这些？

        我宁愿她怨恨我，也不愿意像现在这般，没有任何她的消息。这让我不安。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过得好不好，甚至不知道她是否还在人世。无数不好的想法涌上脑海——我不敢去想。

        若是她过得有半点不好，那么，哪怕真主原谅我，我也不能原谅我自己。』

        『1995年9月24日

        我去警局报案，可他们却说无法立案。对啊，除了她的名字和耳后小小的一块块胎记，我对她一无所知，甚至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这个世界这么大，我不知道该如何去找她，又如何能找得到她。

        作为一个母亲，我却只能祈求真主能保佑她安康。

        我真是一个失败的母亲。

        我给我孩子的只有不幸。』

        『1995年12月27日

        安远集团的董事长向社会广招人员开办孤儿院，我去了。

        听说，安远集团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董事长丢失了爱女，所以想积善行德，为爱女祈福。

        我的女儿也丢了。

        但我接下这个任务不是为了积善行德，而是为了赎罪。

        我是一个失败的母亲，这一事实永不可抹去。

        我只有在其他孩子身上，去赎对我自己孩子的罪。

        按照真主的旨意，做这件事，是不应以赎罪为本意的。做这种事本应没有任何目的的。

        但我犯了——我存了私心。

        但真主宽容，会原谅我这小小的私心的。』

        『1995年12月30日

        我没想过，我会以这样的情形与佳玉相逢。

        是真主恩赐，让我在踏入梁市的第一天便遇上佳玉。

        可是，佳玉太可怜了。

        当时的她，趴在一个小女孩的背上——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小女孩。那个小女孩身下满是血，整个人几乎陷入了雪层中。满地的红和空气中满满的血腥味，让人心惊。

        再晚一点点，我的佳玉也会和那个叫安北的小女孩一样，失去生命。我无法想象——那样小小的人，再也不会呼吸，不会心跳。

        我没想到佳玉这么多年会过得这般。我发现她的时候，她整个人发着高烧——同时，她还有心脏病。我的佳玉啊，怎么会是这般？

        她说，她叫安西。

        好，那她就是安西。

        我不敢认她。

        我只能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去爱护她。

        所幸，我及时地找到了她。

        以后，我绝不要再让她受苦。』

        『1996年1月1日

        虽然很遗憾惋惜，但逝者已逝，我别无他法。

        虽然安北还未来得及成为孤儿院的一员，我们还是为她举行了葬礼。

        葬礼上，安西一如既往的沉默。除了一开始，她说她叫安西，问了一句安北在哪里，她再也没开口说过一句话。

        她的眼一片漆黑，让人心慌。

        她越是这样沉默，我越是心痛害怕。我宁愿她大哭大闹，甚至疯狂，至少那样看上去还有点生机。

        将安北下葬后，她就那样站在安北的墓前，直直地盯着那一小方墓碑，怎样也不肯离开。

        这个孩子太苦了。

        若是安北那孩子有被及时救过来，她是不是会好一点？

        我一定要用我余下的生命好好弥补她，爱护她。』

        『1996年1月3日

        尽管多么不愿意，我不得不相信，安西得了精神分裂症。

        她确实遭受了太大打击。她真的太苦了。

        我苦命的孩子，这些不幸，全是我一手造成的。

        我没能给她一个健康的身体，我也没能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庭——甚至，我给不了她母亲。我只是孤儿院的嬷嬷。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可是为什么我这般好端端的，安西却要承受这些？为什么遭罪的那个人不是我？

        真主啊，若我们都注定不幸，那么请将安西的不幸悉数转移到我身上来吧。我愿承受双倍不幸，只要安西得以安好。』

        『1996年1月15日

        今天是大年三十。

        这是我和安西一起度过的第一个新年。

        希望安西在以后的年岁里健康安乐。』

        『1996年2月27日

        今天是安西的生日。

        安西七岁了。

        我缺席了她六个生日，以后再也不会缺席了。』

        『1996年3月4日

        今天安西掉了一颗牙，她一开始还很舍不得那颗牙，但当我告诉她不把那颗牙扔上房顶她就长不高后，她立马就跃跃欲试地要去扔牙齿。

        这是她换的第一颗牙。

        院里的那几个孩子一起抢着要扔牙齿，闹成一片。

        这样也挺好的——那一群孩子，他们个个天真烂漫无忧无虑。

        只不过，前提是安西是安北的人格时。』

        『1996年9月1日

        今天安西上学了。

        我担心其他孩子会歧视她，不和她玩，我害怕她会被其他孩子欺负。不过好在有小南、小冬、小齐在。』

        『1996年10月15日

        今天学校开家长会，老师说安西在学校表现很好。安西真的很棒。

        安西在学校也没被其他小孩欺负，相反那些孩子多多少少会更照顾安西一些，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997年1月21日

        这是我和安西一起度过的第二个新年。

        今天的安西是安西。

        今天是新年，我却没能看见安西的笑容。

        我只希望有一天，我能看见真正属于安西的笑容。

        我愿意无尽痛苦，只要安西幸福。』

        『1997年2月27日

        安西八岁了。

        我很想给她买一个大蛋糕，可我却不能，因为现在她是一个孤儿，她的生日没有人知道。

        缺失的生日，也是我对她的亏欠。』

        『1998年2月3日

        这是我和安西一起度过的第三个新年。

        我给他买了件新衣服，她很喜欢，还欢喜地亲了我一口。』

        『1998年2月27日

        安西九岁了。

        希望安西健康快乐长长久久。』

        『1999年1月23日

        这是我和安西一起度过的第四个新年。

        现在安西已经长得很高了。

        这么多年她身体一直不错，真好。』

        『1999年2月27日

        安西十岁了。

        十，是一个很圆满的数字。十岁，是一个很重要的年龄节点。

        希望安西的生活永远圆满。』

        『2000年1月19日

        这是我和安西一起度过的第五个新年。

        这是千禧年，一个意义非凡的年份。20世纪过去，21世纪来到。我相信，一切会越来越好的。

        安西虽然还是那样沉默，但更多的时候，她是开朗乐观的安北。

        我也不奢求什么了，如果只有是安北的她才会开心快乐，那么我宁愿她永远是安北。

        现在是夜里十二点，几个孩子一个个嚷着要守岁，可现在却都已经睡得不省人事了。

        我的安西，小小的安西，安详地睡在床上。』

        『2000年2月2日

        黎老带走小南以后，安西的情绪一直有些低落。平日里，就数她和小南的关系最要好。

        看见她情绪低落，我的心情也好不起来，要是可以的话，我倒宁愿将小南留下来陪她。可是我做不到。』

        『2000年2月27日

        安西十一岁了。

        时间过得真快。

        能看着她一点一点成长，是我最大的幸运。』

        『2000年3月1日

        听说国外有一个专家在精神分裂方面很权威，我想带安西去看看。可是我又有些犹豫，如果安西被治好了，她就只是安西了——没有了安北，她会怎么样？她或许再也不会笑，再也不会快乐。可她是安北时，她的快乐又并不是她的快乐，而是安北的快乐。

        我希望她健康，可我又害怕她痛苦。

        真主啊，我到底该怎样做？』

        『2000年3月3日

        院里有几个孩子病了。我本来还想带安西去找那个专家的，看来得延后了。』

        『2000年3月6日

        我以为那几个孩子只是单纯的感冒发烧，可没想到事情这么严重。

        鼠疫，多么可怕的名字。整个梁市都被鼠疫裹挟。

        院里已经死了好几个人了，包括一个工作人员。

        我知道，我也染上了病。昨天还好些，今天实在是使不上一点劲，咳得喉咙几乎破裂。

        我不敢让任何人靠近我，尤其是安西。

        幸好现在安西还没事。可我还是很怕——整个梁市都在鼠疫的控制下，染上鼠疫真的太容易了。尽管我现在已经将安西单独关起来了，可我还是怕——给她送饭菜的人要是也染上了鼠疫，然后传给了她怎么办？或者，要是那饭菜本身就有病毒怎么办？还有她喝的水……

        可安西不能有事，她绝不能有事。

        真主啊，请保佑安西吧，保佑她平安度过这一次。

        我什么都不求了，只要她活着，只要她好好地活着就好。』

        『2000年3月10日

        在这里治疗没有任何作用。

        我的病情并没有减轻。我可以感觉到，我的时间不多了。

        可是我真的不想死。我不畏惧死亡，但我害怕安西此后无人爱护，我怕她无法照顾好自己，我怕别人对她不好。

        我真的不想死啊。我死了，安西怎么办？

        她才十一岁。

        我才陪她过五个新年，我才陪她五年。我还想和她度过以后很多个新年，陪她度过每一个生日。可我知道我恐怕再也不能了。我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安西啊，对不起，我不能再陪着你了。

        在这之前，我就拜托过萱萱夫妻，如果我不在了，请他们收留安西。我想，他们应该会好好对安西的吧。

        安西，对不起，我曾抛弃过你一次，现在又要抛弃你第二次。以前，我太年轻了，太不懂事了，将你视作我的耻辱，我一切痛苦的来源。可在漂泊多年后，心里那空荡的感觉才让我知道，我对你割舍不下。你是我的孩子。想到世界上有一个小小的人儿和我血脉相连，我就感觉无比幸福。我以为我可以陪着你，好好弥补我的过错，但我却没机会了。

        我再也不能看见你了。

        我再也无法听见你的声音了。

        我再也不能触碰到你了。

        我不能再参与你的成长，我不能再参与你的生命。

        我还没能听见你叫我一声妈妈。

        安西，不知道，以后你究竟能不能读到我的这篇日记。

        这是我的遗言。

        我希望有一天，你读到它——你当时身体健康，有着幸福的生活，你不会怨恨我，但也不会因此悲伤。

        我是个坏女人，我曾经抛弃你。我知道，在你的生命里，你从不知道“母亲”这一角色的存在。我不知道当以后有一天，你读到它，会不会感到突兀——生命中，突然出现一个曾经存在过的母亲。

        可我还是想让你知道我是你的母亲，不管多久——这是我的私心。

        安西，我还是想叫你一声佳玉。

        佳玉，你一定要好好地活，幸福地活。

        佳玉，希望有一天你只是佳玉，有属于自己的，真正的幸福。

        佳玉，永别了。

        对不起。

        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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