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晚归风

城市的晚高峰还未至，落日坪上零零星星站了些许看晚霞的人。半圆形小公园建在临江高地上，层层台阶式座席登极高远，遥望云端霞光万顷。落日晖红寒江外，犹有远帆归去来。

        落日坪是零零星星的闲人大多成对儿出现，彼此隔着几阶，互相留出空间，仿佛这天地间只有今昔一双人。

        花明蕊目光紧抓住岳景笑手上多出来的一枚订婚戒指，忽然问起：“怎么庄婷总在小拇指上带着彩虹戒指？”

        岳景笑一顿，诧异道：“你不知道？”

        花明蕊亦是一愣，十分诚恳地摇头。

        “呃——这个啊好像是南中这边儿的习俗，暗号？我也不知道受众有多广，但我们上学的时候学生之间是通用的。彩虹，就是暗示性取向嘛，你懂的，比较容易……”岳景笑抛给她一个不明所以的眼神，然后便被宫代秋捞走了。

        有阵风迎面吹来。花明蕊朝下看去，庄婷正站在江边护栏旁，金阳照着她的背影。那一瞬间太阳从云朵后方露出全脸，红日亦如尚午烈日一般耀眼，不可直视。

        “我来南中已有许多年了。”庄婷在花明蕊来到她身边时说，“却从未有机会忙里偷闲，来这江边静静地赏一赏落日。”

        落日余晖把全世界照得灿烂，包括二人微扬的侧脸，在彼此的视线边缘落得璀璨如玉、炙热如薪。

        春江刚刚结的薄冰已经燃烧起来，燃料是漫天云霞。

        庄婷虽在赏景，却忽而感慨：“人们忙着欣赏日落，没有人在关注那冰底水。”

        花明蕊却说：“那有什么可看的。”

        她的情绪是不屑的，语调却是坚决的。这两者出现在常人身上矛盾；出现在花明蕊身上，却是一个让庄婷忍不住扭头的奇迹。

        扭头看一看这般美好而笃定的人，是不是真的。

        每次庄婷终于忍不住回头，都还如初见般一次又一次被这份奇迹怦然击中。

        花明蕊摘下头上一顶草帽，向着夕阳行一敬礼。

        庄婷笑了：“你这是做什么？”

        “向一切众生都将迎来的落幕致敬，愿那一刻来临时，我们都能记住落日镀给世界的美丽，而非固于遗憾漫漫长夜。”花明蕊答。

        她深邃而犀利的眸子忽然吸进了一道冰面反照上来的金光，变得不像凡人，而凡世的一切苦恨困扰都不能将她击倒。庄婷募的看见她的身影，站在高高的断崖上，像个孤身赴死、百死无悔的勇士。

        花明蕊不知庄婷看自己时带了多么厚的滤镜，只知庄婷忽而屏住呼吸，目光涣散地盯着江上某处。夕阳之下她仿佛浑身都是金子，似一幅流彩溢光的画走进了现实。她脸颊上有红斑，眼下有乌青，眉毛尖有痣，可是这些放在一起便胜过了天下所有艺术。

        没有任何一双艺术家的手能创造出如此真实又完美的人。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造物神，花明蕊决定日后要好好感谢它。

        此时此刻，花明蕊用草帽一档，于那方寸黑暗里微微低头。寒齿相交。

        一秒而过。二人分离，各自装作无事地向江心眺望，各怀心事。

        正月里，花明蕊送给岳景笑一大束郁金香，橙黄两色。

        “橙色玫瑰象征友情，在此以郁金香代之，特地给你。”花明蕊说，“真理总有一天会被人知晓。做第八贤很辛苦，但我知道你是对的。”

        她已猜到岳景笑想要逃，从此远离殚灵事业。

        “希望待到春江融冰之时，能看见你回来。”

        可花明蕊不曾思虑过，岳景笑和圆厅的大多数人都有一点不同——岳景笑还有一个家，家中有老少欢聚一堂，备了满桌家乡菜等她回家。

        窗外的银杏树不知能否熬过又一个冬天，说不定哪年就又枯死了。

        那年三十的圆厅冷冷清清，只剩下庄婷。那一家三口回去陆垠的老家了，苍淼也要与父亲一起过年。

        以往新年，花明蕊都和庄婷分开过的，那年破例将庄婷带去了她那简陋的出租屋，第一次见了室友杜华年。三人各自搬出拿手好菜，凑成一锅年夜饭。窗外的小广场静悄悄的，下着雪。她们谁都没有再提起落日坪的那一吻。虽然庄婷总是回想起那顶草帽，是如何挡住了夕阳，却没有挡住台阶上数对情侣望江的视线。

        人间事不需天地知。

        宫代秋一过年初五就回来了，他的位置在圆厅太不可缺。岳景笑则三月才归，正值冰雪渐融之际。

        岳景笑拖着箱子抵达南中当晚，在地铁上给庄婷打电话说：想吃番茄牛腩。那时庄婷前脚才踏出一扇跻天门，又要赶着冲进下一道门，便说：“今天晚上太忙了，明天一定给你做。”

        次日，庄婷履行承诺，给自己放了半天假去超市挑了几颗红润的番茄，以及新鲜的牛腩肉。超市广播里还放着新年氛围歌，她听不见城市另一端的警车鸣笛呼啸破天际。

        遥想当年，年少气盛，粪土千万祀。街头巷陌曾有人唱响小曲，骑着自行车学警笛的叫声。那是以为一人只要心向善、目清明，便谓正义。

        其实不是的。正义是需要被社会绝大多数认可的。否则迟到的正义就不是正义了。

        庄婷才把肉腌好、切了蕃茄丁丢进锅里，却见何青青面无血色地进门，手捻着一份《明日录》。

        ——“郁金香”被人当街以乱石砸死。

        庄婷差点忘记关灶，她冲向事发地点。

        冲进雨里。

        整座城市忽然下起暴雨。可是路面上干涸的血迹怎么也冲不尽。

        围观的群众站在伞下，像一个又一个模糊的符号。私欲窃窃。

        人们看见有个人抱着一具尸体，在大雨中全无理智地哀嚎——向来一位飒爽体面的富家公子，那是宫代秋此生最狼狈的模样。

        尸体身上鲜艳的橙黄色衣裳依旧明丽，茫茫大雨，昏天黑地，都无法遮挡那份的光芒。

        庄婷赶到现场时，便是看到了这一幕。

        人间有一双日月。

        也许在某个平行时空里，地上渺小的人也能像天上的群星那般整日游走，从东山走到西山，然后日复一日重演这场追逐，永不老去，没有时间，没有终点，没有离别。

        这是一个悲伤的世界，每天都有可爱的人死去。她那一身仿佛永远用不尽的能量，终于耗尽了。

        露陵的长坡，岳景笑总是最块骑上去的那一个，总是最先消失在山尽头，拐入自家泛着梅香的小院。

        十七年前，庄婷穿着短得向捞鱼裤的破旧睡衣站在那雅致小院内，刚刚得知自己从此有了新家。那一道长坡，两侧长着陡峭的四季与青春，她追着她骑了十几年。

        夏日已尽芳消去。

        往后人间再无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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