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太兴二十二年 > 第28章 侧立南天未蒇勋

第28章 侧立南天未蒇勋


战国时齐国曾被乐毅攻打得只剩莒和即墨,然而齐国有田单天纵将才,计施反间、火牛破敌,生生是让个奄奄一息的齐国苟延残喘了五年。昌家总不会比田单逊色,退守夷州时,东齐残部皆如是想到。可他们不愿意识到,这位昌帅父亲新丧,还只是个半大小子;也不愿意识到,夷州弹丸之地,怎么可能韬光养晦东山再起?一旦福州禁海,切断了资用来源,仅凭孤岛上物资,日常吃穿用度都不够,遑论打仗。昌贽没有他冤死的父亲那么愚忠,肯追随着齐哀帝跑到夷州天涯海角来不过是因为二人幼年一起长大的情分,不过至不至于为这点交情誓死效忠,昌贽还在衡量。

        东齐撤到夷州再建朝廷,武帝不急于扫灭他们,北梁军队休整了三个月,夷州的存粮消耗了三个月。而后,武帝才集结兵马,包围夷州发起强攻。昌贽被坚执锐登船御敌,然而左支右绌,东齐防线洞开。天祚已尽,非人力可改。见大势已去,昌贽索性率部归降。

        “行俭,朕让你去吏部查昌贽的卷宗,可找着了?”

        专廉道:“回陛下,昌贽为帅时东齐已近亡国,未曾给他单独编纂卷宗。在昌氏宗牒的末尾写他归降武皇帝后,不受北梁新朝的封赏,携母亲返乡,隐姓埋名,务农了。”

        凰玖笑道:“这人真是有意思,哀帝跟他情同手足,他先是扶持人家做皇帝又临阵倒戈;投降了我朝,却又不为高官厚禄。年纪轻轻金台拜帅,号令千军万马;如今亡国遗民,还能安于种地度日?他现在在哪?看看能不能请他来,让朕见见。”

        这位昌贽如今在柴桑,因为昌这一姓实在太过惹眼,便谐音改做了张;因为世人只知“昌大帅”,却不确切知道究竟是哪位昌大帅,名字便没必要改。专廉带着圣旨到了柴桑,找到“老张”的屋子,很痛快地把这位请了回来。

        寻常人来到阙城,未曾面圣就被巍峨雄壮的宫殿楼宇震慑住了。然而自幼做皇子伴读,青年拜帅征战过的人,对这些帝王御下之术就司空见惯,昌贽气度从容,短褐蓑笠地就走进了两仪殿。殿中燕坐的凰玖并未着冕旒,故而二人毫无障碍地对了视。

        凰玖一笑,“昌大帅何故这样盯着朕?”

        “久在乡野,难得一见如此标志的姑娘,冒犯了。”昌贽不卑不亢地答道,而后便行了跪拜大礼,“前朝遗民昌贽,叩见陛下。”

        “昌大帅平身,请坐。朕久在宫禁,也难得一见如此英武的将帅。”

        昌贽道:“草民卸甲归田已三十余载,不敢当陛下大帅之称。”

        “你虽身着葛衣草履,然难掩将帅的气宇轩昂。”凰玖赞道,“朕自幼便是听着昌门大将霸天下这句话长大的,百闻不如一见,朕总算是知道何为天生将才了。”

        “败军之将不可言勇,草民乃是亡国贱俘,若论指挥若定运筹帷幄的将才,还该是北梁武帝和大行明皇帝。”昌贽答道。

        “昌大帅是那时太过年轻,未解阴谋只通阳略,也属常情。何况如此年少拜帅,古来又有几人呢?”

        昌贽答:“两军交战,谁会因你年幼而谦让?周郎十三而拜帅,助孙策奠定东吴基业,与古先贤相比,草民不过是微末凡尘。”

        凰玖道:“周郎英年早逝,以一曲长河吟唱壮志难酬大业未成之恨。而昌大帅则是硝烟去后安然乐处,气量超然远胜周郎。昌大帅命当坐镇三军,手拿兵符令箭,为何屈才抑志,甘于躬耕垄亩呢?”

        昌贽勾了勾嘴角,反问道:“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命当在父兄庇佑中恬嬉适逸的安稳日子,为何让逸竞劳,不辞艰辛地坐这张龙椅呢?”

        凰玖哑然,这一反问,当真戳人心窝。是啊,他们都是一肩挑起举国荣辱兴亡之人,独自咽下多少外人难解之痛,又都是何苦?见她不答,昌贽又道:“草民死罪,敢问陛下龙庚?”

        “朕,明年就三十了。”若非他这一问,凰玖也是许久不曾想起自己的年庚,总以为还是刚入住东宫时那样朝气蓬勃斗志昂扬,年复一年忙碌着,竟也快三十了。寻常女子都是一早开始惧怕年华老去,费尽心思地想让自己青春永驻;凰玖年轻时一门心思扑在争权上,没有闲心估计自己年岁的渐长。如今三十大坎就在眼前,才忽然萌生女子对于老去的忧惧。

        “陛下风度娴雅,望之不似近三之人。”昌贽点了点头,转而道:“草民的女儿今年二十六,七年前嫁的人。”

        “令爱与令婿想必琴瑟和鸣,昌大帅抱孙了吧?”

        “有一个四岁的外孙,和一个未满周岁的外孙女。”昌贽道。

        “真好,朕常常艳羡这般平凡的生活,坐在龙椅上,便如坐在刀山火海上。朕纵然掌握国运脉息,却连个家都没有。可朕不能松懈,这是朕费劲心思挣来的皇位,这个位置只有由朕自己来坐,才能保全自己。昌大帅,这点你该是清楚的。”凰玖道,“昔年昌门盛时就该行陈桥之事,若是一早取代了东齐称帝,就不会有幽帝□□,令堂也就不会冤死。”

        昌贽笑着自嘲道:“陛下高看我等了,草民与先父没那个胆子,也没那个本事执掌天下。我们昌家,就是做臣的命,君王信任恩赏,就过几天好日子;一旦见罪君王或是谗言构陷,那就是落狱抄斩,不敢有什么怨言。”

        “昌大帅过谦,依你的脾性哪里肯这样逆来顺受?决战之际,昌大帅不还是倒戈卸甲,背弃了齐君吗?”

        “非常之时,不可以常理论之。北梁已扫平海内,齐幽帝是以一隅敌全国,如何能胜?即便顽抗,不过是白白搭进去将士们的性命。孟子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草民只是遵循圣人教诲,权衡使然也。”昌贽道,“陛下登基以来的作为,我虽在乡野亦有所耳闻,陛下一贯是只委任亲信以重担的。如今阇婆达侵扰夷州与福州,而朝中缺乏熟悉海战的将领,陛下是以不得不找来我这年过半百的老匹夫。不过,我先是闹过兵变逼君王退位,后又临战倒戈投降敌国,陛下焉知我得了兵权在手,会不会再做一次贰臣?”

        凰玖答道:“你推翻齐幽帝是因他不修德政妄戮忠良,背弃齐哀帝是因他昏昧无能不堪大用。朕一来不鱼肉百姓,二来自诩能够□□定国,昌大帅依圣贤教诲,没道理推翻朕。何况如今时局与东齐末年大不相同,东齐致乱之由在于皇室子弟昏庸,故昌大帅你愿意支持谁,谁便是君王;而今致乱之患在于先帝遗子,朕的诸位贤弟,个个都非等闲之辈,还都被朕之国到各处了。昌大帅若是把朕拉下了龙椅,多半会出现藩镇割据,邦国林立的状况。是时兵乱四起,生灵涂炭,你不顾昌门四代荣耀也要保全的黎民百姓可就要受苦了。昌大帅是明白人,不做这种赔本的买卖。”

        昌贽笑了笑,微微垂首道:“我这大半生得过三位皇帝的召见,没料到其中最有帝王风范的,竟然是个女子。梁室的女儿都有如此气魄,难怪要夺得天下。”

        “朕就当昌大帅这话是赞扬了。”凰玖道,“所以,昌大帅这是肯出山了?”

        “纵使陛下信任,可草民卸甲归田,三十余年未曾统兵,由草民出马,未必就能取胜。”

        “昌大帅莫要谦词推辞,朕信你能够安定南海。即便是你这三十多年从未读过兵书战策,单是一个昌字,就能让将士们斗志昂扬了。”凰玖道,“昌大帅,朕是真心请你帮朕一个忙,帮福交一带的百姓一个忙。”

        昌贽长叹一声,“陛下都这样说了,草民自然不能再不从命。只是,我自有我的统兵章法……”

        凰玖了然,点头道:“你既肯挂帅,福交一带唯你将令是从,朕不会过多插手。你要兵要炮,只管跟朕开口。若有不服你将令之辈,你可临机决断,先斩后奏。”

        这位皇帝倒是痛快,昌贽道:“看来,草民是无法再推辞了。草民,还有两个请求,陛下若能恩准,则草民披甲操戈再无后顾之忧。”

        “昌大帅请讲。”

        “草民家中妻女,村中,至今不知我乃昌氏后人。我此番奔赴南海,少则一年多则三载,望陛下能够替我圆融,不要让他们知道我姓昌。二则,无论是战期之中还是战后,请陛下莫要给我家中任何封赏。”昌贽先前说着自己三十多年没接触过战事,但实则有着必胜的把握,凰玖心道,这位昌大帅人老心没劳,少年的狂傲仍在心中。“昌大帅向往退隐之心,朕能够明白,皆如你所愿。”

        一个昌字虽已经销匿三十余载,然一朝问世便如石破天惊一般。文武百官,乃至妇孺老幼咸皆沸议。物议之中也褒贬不一,几乎是一代人的时间过去了,昌家的威名已然淡了,如今不少人对这位种了三十多年地的败军之将、叛国贰臣颇执微辞:当年在长江上与北兵对垒都难以御敌,何况在茫茫海上追着阇婆达打?但仍然不乏有将昌氏大将奉若神话的人,比如本朝的千岁爷。北宁一听凰玖启用了昌贽,连忙请命要亲至前线,看看昌大帅如何搴旗斩将。凰玖给了他个白眼,“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跑到那去人家还得分兵保护你,不是耽误事吗?”

        北宁犟嘴道:“北桓在张掖就能参战,我不如他吗?”

        “他是之国到西北去的,你是北梁的储君,如何同日而语?”凰玖反驳,“你若执意要去,我把金厦分封给你,去了就不用回来了。”

        北宁被噎住了,与储君之位相权衡,见识昌大帅打仗的瘾只好作罢。“你明知道我崇拜昌大帅,宣见他的时候居然不带我。诶,你连穆思行都信不过,却信他这么一个名震天下的前朝旧臣。”

        “穆思行不至于心怀二志,但他到底有个皇姓的外甥在。昌贽纵然是前朝旧臣,但恃才傲物眼高于顶,他只在意疆场上的胜败,并未将天下置之度内。”凰玖道,“眼下海警频频,纵然我不喜欢他,信不过他,也不得不用他了。”

        “呦,你不是一向招贤纳士,有才者不拒吗?还能有让你厌烦的人?”北宁讽刺她道。

        凰玖白了他一眼,“昌贽自以为是狂傲得不得了,你要是敢像他那样,我立马废了你。”北宁撇了撇嘴。

        “楚妃近来如何?”

        北宁答道:“挺好,吃得下睡得着,就是懒得很。”

        “怀着孩子能吃好睡好就再好不过了,你还不让人家趁机好好歇歇?”

        “当然了,如今一切都由着她。”北宁道,“她还有闲心隔三差五地安排媵侍到我屋里来呢。”

        “哈哈哈哈哈哈,人家这份好意你可得领情。”

        “得了吧,我每天查完隆虑的书,什么心思都没了。”

        凰玖道:“对了,隆虑怎么样?”有没有因为继母有娠而心里不舒服。

        “那臭小子心眼大得像井眼,没那么多计较。”北宁瘪了瘪嘴道,“太医说,尔莞的脉象,怀的多半是个女儿。”他尽量用不着情绪的语调说,但显然并不十分期待。

        “女儿有什么不好?女儿不比那混小子贴心?哪天你要是遇刺了,女儿还能冲出来替你挡箭呢。”凰玖引用了太兴十八年,自己护驾救父的光辉事迹。

        北宁打了一个寒战,“若是像你这样的女儿,那我自知无福消受,不要也罢。”

        凰玖推了他一把以示不满,“越来越上脸了!你回去在尔莞跟前可别表现出盼儿子的样,别让人家伤心。另外,即便你得子,世子只能是隆虑一个,他的地位当于其他孩儿不同。十一月隆虑的生日,我会亲自去你府上,记得好好办一办。”

        北宁点头,“行,记着了。”

        昌贽如今作风低调,凰玖要给他筑台拜帅,授都督印绶,他都坚辞不受,只是接受了骠骑将军的衔,就单人匹马奔赴金厦了。能不能战胜阇婆达尚且不说,昌贽人到了金厦守是一定能守过今年的,凰玖要的就是这一年的休整。等北梁做好战备工作,即便没有昌贽,也不愁打不过一个漂在海上的阇婆达。

        八月里,林母病逝,戍守武威的林道敬也需上疏辞官丁忧。林择善是御前伺候的人,不能长久地离职,故而在苫次守完尾七依旧回宫服侍。今年夏季一贯大雨的时节都过去了,黄河总算是没再决堤,凰玖大大褒奖了薛泓嘉和杨聪二人,召他们回京复命。薛泓嘉所往的并州毗邻睢阳,他路程又赶得紧,两日的工夫便抵达京师了。凰玖出城十里,于长亭迎接功臣。帝王对臣下降阶相迎便已是极高的礼遇,何况是出城十里,还同车参乘而归?这可真真是给足了薛泓嘉的面子。

        鸾舆之中,薛泓嘉道:“陛下如此盛情相待,臣受宠若惊啊。”

        “有功当赏,何足惊哉?”凰玖道,“治理黄患,你功勋卓著,朕阖该赐你一个恩典。”

        薛泓嘉挑了挑眉,复问:“微臣想求什么,陛下就赏什么吗?”

        凰玖答:“记着分寸。”

        薛泓嘉思量片刻后道:“那,臣,想尝尝陛下的口脂。”

        凰玖笑嗔道:“恃宠而骄。朕,准请。”

        “当真?”

        “天子一言,岂能有假?”凰玖道。

        薛泓嘉稍稍犹疑,而后缓缓倾身靠近她,小心地品尝她凝艳的双唇。

        几日后杨聪回京,也是一般的圣驾十里相迎,同车参乘而归。朝议上,凰玖对薛、杨二位的功绩大加赞扬。薛泓嘉赐爵余姚县公,杨聪赐爵东牟县公,比山岁承的安阳县侯还高一级。

        “从前穆将军战胜了焉耆,郑将军剿灭了流寇,朕都不曾以这般礼制迎他们还朝。打胜仗是大功劳,不过都是记在簿上,看着光辉的。卫尉与太仆治黄,干的是苦活累活,是最最利民惠民的工作!”凰玖道,“朕并非只顾自身伟业标榜千秋之人,更是要多为百姓做事才是朕的功臣,是天下黔首的功臣!”

        洪丰和昌贽等人先后抵达金厦,沟通之后,海上的防事迅速落成。在阇婆达常常夜间登岸的几处浅滩周围,张起了铁链编成的栅栏,距离正好在阇婆达箭簇射程之外,但从箭楼上居高临下射箭,却正好可以射中敌方船只。再加之海风转向,九月以后就再没有阇婆达骚扰南海边境的消息了。

        凰玖即位四年间,虽然搓磨不断,但屡屡能够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南宫风颂却不觉得于国祚是吉祥兆头,新帝即位,非得经历搓磨,才可大器晚成。开国之君武帝另当别论,就说先皇明帝:明帝即位不久便迎来了三王叛乱,当时危境所迫,明帝几乎要迁都顺天府避开锋芒。虽则后来萧亦显挂帅,逐步平定叛乱,整个国家花了四五年才修养过来。皇帝早年治国太过顺风顺水,人性难免得意自满,必将后患无穷。太安年间这般如日中天四海生平,日后难保不会登高跌重。

        明年又该是博学鸿儒科开考,凰玖委任杨聪为主考官,童遄为副主考。凰玖拟的殿试题目是个策论题:“齐桓专任管仲而霸,燕哙专任子之而败,事同而功异,何也?”相应时事。这个题目下达给三公九卿后,太尉略有不同的意见,他以为不应令考生语涉时局,尤其还是战局。南宫华彧提了一个题目:“晋武平吴以独断而克,苻坚伐晋以独断而亡,何也?”两道题问法是同样的问法,可矛头所指却不相同。凰玖剑指那些对于她软禁着两朝元老穆思行,却启用东齐贰臣昌贽的决策,怀有质疑以及不满之心的人。南宫华彧则是想以前秦苻坚独断而淝水之战失利亡国来警告她,切莫做独断而亡国的君主。这样明显的涵义,凰玖岂能顺了他的意?但为此固执己见,质询南宫华彧,又好像坐实了自己独断的名声一般,失了君王气量。于是,凰玖将这两个题目一并弃置,又提了新的题目:“论,孔明无申商之心而用其术,介甫行申商之实而讳其名”。这一题说是策问又不像策问,说是史论又不尽是史论。试题之外,同样也是圣意隐晦的宣告:诸葛孔明仁厚,狠不下心行法家之术,致使季汉抱残守缺,终至亡国。王安石不肯承认自己用的法家之术,却刑典分明,这样遮遮掩掩的变法也只能夭折。故而,凰玖为整顿吏制,一来愿意以法之国,二来敢于坦荡承认。国法昭昭,必定让那些鬼蜮无处藏形。皇帝亲自拟的试题,南宫华彧能质疑一次,但总不能一再质疑,即便仍存不满,也只得赞成了。

        这一阵子朝廷中一直忙得焦头烂额,凰玖许久不得空关心一下她在各地之国的几位贤弟。老二北桓没什么动静,老三北顺后院里又添丁得子。老四北宣在抚顺与当地官员相处和谐,常跟太守刺史请教治理州郡之道;老六北旭在襄阳做起了生意,这小子正经学问上不上心,但不可否认得聪颖过人,除了四书五经读不下去,干别的行当都是个中翘楚,尤其让凰玖心里落下疑影的就是北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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