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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远神京蓝桥路近下


皇帝有意在岁末去顺天府的木兰围场秋狝,然而阙城中馈不足,太兴十六年四月,便打算派位官员到江浙一带巡盐。皇贵妃行走昭德殿,便举荐了籍田令从俨,列举了种种好处。籍田令只是一个从四品的官,皇帝觉得并不胜任巡盐这样的大差事,又不好太抚皇贵妃的面子,只好准了,又用了南宫风颂举荐的参议大夫做了副使。数月后巡盐归来,从俨收了数十万银两,皇帝龙颜大悦,擢升从三品金曹。有了元昂与从俨两人做先例,朝中官职不高野心又不小的官僚纷纷暗中孝敬隆睦宫,行卷温卷前赴后继,希望能得皇贵妃赏识,美言几句,自己的仕途也就能青云直上了。如此一来二去地,汇毓党逐渐成为了朝臣中的一脉派系。皇帝对此似是不知情,又似默许地装聋作哑,后宫与前朝的平衡一时间全汇集到了隆睦宫汇毓殿。

        连月以来,散秩大臣元昂交了一位笔友,名叫秦登。元昂不曾见过他,但通过言辞文字,可以想见对方应是个腹有经纶朝气蓬勃的青年学子。一般来讲若是学子行卷,应当注明自己是哪年哪科的进士,师出谁人门下,偏偏这位年轻人,不谈仕途,只论江山。这份与众不同的神秘感加身,导致他听家丁通禀秦登秦公子上门求见时,元昂还是很期待与这位忘年交见面的。

        意料之中,秦登秦公子仪表堂堂才华横溢;意料之外,秦公子乃是东宫大殿下的部从,之前两人交互的文章,皆是出自大殿下之手,不过依托秦登知名;大吃一惊,今日大殿下也亲临他府上,正是乔装打扮后,跟在秦公子身后那名文弱的小童。为了叫他相信,和绰还背诵了几段他们二人的文章,几乎是一字不漏。一波三折,最终和绰与元昂在花厅中对面落座,秦勒之坐在了下垂首不远处。

        和绰很不客气地翘了个二郎腿,拿着茶盏徐徐说道:“元大人是意外孤会费这么大的周折来结识你,还是惊异于孤能够与元大人你共谈天下大事呢?”元昂一时间还有点没有从三折当中转过来,也不太适应跟这么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交谈,没能接得上话。和绰便兀自地说道:“如果是前者,到大可不必,如果是后者,那孤还是挺荣幸的。大人想必有不少肺腑之言想跟孤说吧?不必拘束,今日孤到这里了,大人您有话尽可直说。”

        元昂脑中也转过诸般情形,被他口诛笔伐了好几个月的大殿下,就这么从容优雅地坐在自己对面。之前就有人提醒过他,这位小女子可有无数弯弯绕的诡谲心思,叫他万务当心。然而如今一见,对方倒很是坦荡,元昂觉得自己有些小人之心了。“微臣自知与殿下结怨已深,殿下若是降罪,微臣无话可说。”

        和绰一笑,“大人的无话可说,是认为孤女流之辈不足与语呢,还是心悦诚服于孤的德量呢?虽然大人笔端千言,见面倒好像不甚言语,那就孤来说,大人听听看,是否有可取之处。

        “孤本是一介小女子,父皇怜惜孤年幼丧母,这才允许时常出入昭德殿请安。偶尔教诲一二,孤方得以开辟鸿蒙。如今父皇春秋虽盛,然而天下之事何其繁多,孤不忍父皇以一己之躯辛劳,只愿为父皇略略分忧。孤行走昭德殿,不过是做些誊抄工作,哪里真如外界所传闻那般干涉朝政了?孤少不经事又是女流之辈,即便孤有时抛头露面,行事能有什么主意什么私心?不过是秉承父皇旨意而已,元大人细想便是。再者,父皇百年之后,北梁的江山终要由皇弟们承祧,孤能为父皇省些工夫,父皇便得空多多教育皇弟们。于父皇,于未来之君,于北梁的江山社稷都是无害的。何况父皇乃是九五之尊,胸中自有丘壑,父皇拿定的主意,哪里是孤几句话就能左右的了的?”

        一席话下来元昂哑然片刻,如她所言,这一切都是为了陛下,为了北梁。细想从前,她好像的确也没有做过什么中饱私囊、祸国殃民、残害忠良的事情,自己的确是言辞激烈了。“殿下所言不无道理,微臣,曾经对殿下行走昭德殿之事颇执微词。今日殿下既以衷言示下,微臣自然不会再执迷不悟。殿下不计一己荣辱,雅量高致,微臣,着实钦服。”

        “元大人客气,大人有治国□□的才干,不值得白白把精力浪费在皇家宗室事务上。孤此生能结交元大人,也是孤之幸也。”和绰答道。第一阶段,感化,顺利完成。接下来是第二阶段:策反。“父皇身为独坐云端的天子,其实也是忍耐着非常的寂寞,身边总得有人跟他说上一两句话。当然了,孤在父皇面前是小辈,只能解个闷罢了。父皇更多时候都是跟昭娘娘或者靖娘娘说话,就比如说四月派到江浙一带巡盐的那位正使,就是昭娘娘举荐的。那位大人收益颇丰,父皇龙颜大悦呢。”两人之后又续续地聊了一阵子,其间和绰含含糊糊地说了许多皇贵妃的作为,譬如曲迢升官娶公主之事。醉翁之意便在叫他认识到:牝鸡司晨的隐患,其实是在皇贵妃身上。秦勒之一直一言不发,只是颇为玩味地静听他二人对话。直到离开了元府,秦勒之才对和绰钦佩地拱了拱手,“原先我以为您只是擅长跟年轻的公子哥打交道,想不到您对付年长的老先生也很有一套嘛。”

        和绰也不介意他这个有些变味的恭维,笑道:“怎么样,孤是不是颇具纵横家的天赋?”

        秦勒之点了点头,“何止啊?东周王室要有您这么一位公主,断然不会被列国倾轧得那般狼狈。”

        “那倒不敢当,不过朝堂上的这点轻重缓急我还是拿捏得住的。”和绰洋洋得意地道,说着抬起手肘不轻不重地碰了他一下,“怎么样?跟着你主子混,前程远大着呢。”

        秦勒之笑了起来,“当然当然,殿下连汇毓党的人都挖得过来,还怕微臣有贰心吗?”

        蓝桥驿,取意于“露凉时,零乱多少寒蜇;神京远,惟有蓝桥路近”,在睢阳城中算不上最富盛名,却一定是最为风雅的一处烟花之地。白日里端庄肃穆,入夜后才展现出它的旖旎风姿,和绰换成了宫中女官的装束,带着秦勒之以及两个随从,径直踏上了蓝桥驿的台阶。

        门口招待的妇人连忙迎上来,陪笑着刚要答话,和绰从腰间抽出一枚一寸见方的玉玦,“拿这个去给你们鸨母看,叫她亲自出来迎接我。”一听她这口气,那妇人连声道着“诺”,几步跑上楼去了。

        秦勒之抬头看着两侧墙壁上挂的卷轴,四幅美人图,都是背影或侧影,没有一张露出美人全貌。遮遮掩掩隐隐约约,风韵更在画外。这是“蓝桥四艳”:鄂渚夫人、清溪小姑、洞仙冷娘、东家之子。秦勒之不禁点了点头,果然是阳春白雪,头牌起花名都用的诗词歌赋里的经典。

        和绰回过头来,看见他正笑得春风骀荡紧紧地盯着这一排画像,“你要是真喜欢,我可以安排你见见?”她问过也查过秦勒之的家底,结果都是一清二白的:父母早亡,只身入京,没有家室没有族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投靠了东宫之后,他彻彻底底就是她的人了,

        秦勒之一挑眉,“殿……您在这里说话,也这么管用吗?”青楼虽然是末流所在,但跟青楼里的人打交道却是最难的,她们不认交情,不认权势,只认利益。

        “当然管用,我跟你打过诳语吗?”和绰自信地答道。

        秦勒之也没觉得揶揄,立马上脸地又问:“我都喜欢,可以都见吗?”

        和绰立马拉下了脸,“就这么一点出息?先说好,这四位里,我只许你见一个。我的秦卿这么玉树临风一表人才,万一这四位姑娘都爱了你,打起来可怎么办?”

        男要俏一身皂,这句话放在秦勒之身上正合适,他有些荡漾又不太好意思地笑起来,说出来的话依旧是登徒子的风格,“好像也是。那,殿……您这个承诺可就赊在我这了,谢谢主子!”

        说话之际,鸨母已经从楼上小跑着下来了,一见和绰便连连福礼,胁肩谄笑着,用中年妇女特有的尖锐的声音道:“呦老身有眼无珠,底下人怠慢贵人了,还望贵人海涵。”

        和绰也不摆架子,随和地笑答:“妈妈客气了,”等她来到近前,和绰又压了压声音道:“我是左夫人身边管事的姑姑,来妈妈这有些小事要处理,麻烦妈妈领我去……悄悄地,别打草惊蛇。”

        那老鸨听了连声点着头应了下来,指引着和绰就往二楼走。

        和绰示意有些不明所以的秦勒之赶快跟上,途中小声道:“蓝桥驿是北宁去年刚盘下来的产业,我冒充北宁媳妇的手下人,所以说话管用。”跟着的那两名随从,自然也是从北宁那借来的。

        原来如此,秦勒之点点头,“宁少何时这么财大气粗了?依他的年俸能盘得下蓝桥驿?”

        和绰回手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那自然是我借他的钱嘛。本来看中蓝桥驿的就是我,但是我不想被人捏着把柄,就让北宁出头啦。”

        “那,您其实也是蓝桥驿的东家?怎么分红的?”

        “他六我四,当然,这是在他还完钱以后。”和绰一脸得意地笑着。

        “哦哦,那以后我来这,能不能免个单?”

        和绰瞪他一眼,“当然不能,花你自己的年俸。而且,你即便来也给我夹好了尾巴,可别招摇过市,到时候东宫可不认你。”

        “诶,主子,您常往这来啊?”秦勒之意味不明地问了一句。

        “是来过几次,怎么了?”和绰反问道,而后回头看到他的神色,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唉,我不是来看女人的,别往歪了想,我只是来学艺的。”

        “那我就更好奇了,主子您,如今算是寡居吧?”

        和绰哭笑不得地答道:“我,不是我自己学,是我还得教别人。”她示意秦勒之靠近,“你忘了?我在后宫里还有朋友。”

        秦勒之很夸张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主子思虑周全,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说话间,引路的鸨母在一座雅间跟前止步,以口型示意“就是此处”。和绰点头,几步上前,一下子推开了房门。

        屋内的风景自不必赘述,煞风景的是王公公那张被吓得惨白的老脸,“殿,殿下?”

        和绰负手而立,笑道:“王公公,兴致很高阿。这么晚了还不回东宫,孤担心你上了年纪看不清夜路,特意来接你。”这王公公曾经是曲府的家奴。皇贵妃担心和绰在东宫有什么动作,于是从自家的包衣奴才里挑了一个老道的,在内府的花名簿上登个记,便塞到了东宫里。

        身边的那姑娘也不是花瓶,一见这副气势汹汹的架子,敛起了衣服就闪到了一边,一句话都没敢说。

        和绰向那老鸨道:“妈妈,听说你们这有种厉害的仙醪,喝了以后令人有飘飘欲仙之感?”

        “回贵人的话,这酒名叫温柔乡,效力,哈哈,可想而知。”

        “给这位爷来上一坛,顺便,”她压低了声音道,“加点酒药,不能太迷糊了,我要他无力反抗,但人得醒着神。”

        两个侍从上去摁住了他,又有两名青楼里打杂的小厮过去撬开他牙关往里灌酒。

        和绰嫌他杀猪般的惨叫聒噪,转身到了屋外。全程,秦勒之一直都饶有兴趣地环视蓝桥驿。

        和绰凭栏而立,“勒之,以前我一直以为你眼里没有女人的,今天我大跌眼镜啊。”

        秦勒之一笑,“圣人都云:食色性也。臣不过一介俗人,平生两大爱好:宝马、美人。殿下曾说臣追求上进,其实我们这样的士子争名逐利,为的不就是封侯拜相闻名显达吗?”

        “哈,秦卿坦诚。”和绰笑道,“你不怕跟我说了这些之后,我就把你扫地出门?”别看秦勒之如今跟她“主子”“殿下”地叫着,事实上想要降服他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山岁承虽然偶尔不这么谦恭称呼,但是打心眼里臣服。秦勒之油嘴滑舌的,反而让人更难摸清他的想法。

        秦勒之轻松地答道:“不怕,因为殿下不会因为这个嫌弃臣的。”

        和绰问道:“此话怎讲?”

        “君臣之道,最忌为臣者德隆望重功高盖主,为君者赏无可赏封无可封。一旦到了这个地步,君臣之间便成了死局,臣子只有死路一条。”秦勒之说道,“臣没打算做青史留名的贤臣,甘心在殿下身边做个见识浅薄唯利是图的小人。指望着殿下指点江山之日,赐臣一份荣华富贵,臣这一生也就无憾了。”暖融融的灯火阑珊,意绵绵的帷帐绫罗,如此令人迷了眼蒙了心的环境中,两人谈论的话题显得格外冰冷无情。

        “说得好,我欣赏的就是秦卿你这样的。”和绰倚着栏杆说道,“财宝美女,这些都是我能给的。你若真是个无欲无求的孔颜之儒,我倒还真不敢用你了。”

        历来多少功臣都不得善终,文仲死,商君裂,春申不寿,孟尝难全,魏其族灭,武穆蒙冤。这些良将功臣,罪从何来?罪在功高,罪在权重。便如管仲晚年骄奢淫逸,就是为了让自己的人格不那么完美,因为国君容不下一个完美的人。

        自古君臣,善始易,善终难。

        这一会的功夫,王公公已经被灌倒了,和绰吩咐侍从把他从后门拖出去,又拿出三锭马蹄金塞到鸨母手里,“今天给妈妈添麻烦了,还望妈妈费心打点,别让人知道去。这点意思不成敬意,给姑娘们添置妆奁吧。”

        鸨母谄笑地领了赏,“哪里哪里,为贵人行方便是老身等的荣幸,还望贵人以后多多庇佑呢。”

        和绰笑答:“这是自然,蓝桥驿与我们夫人,可得相互扶持,彼此照应。”

        次日一早,收恭桶的太监们在东宫后角的小巷子里发现了昏迷在墙角的王公公,浑身上下□□沾满泥泞,两腿之间,一片血肉模糊。

        东宫里的蜚声随之而起,说是这姓王的压根没有净过身,前一天喝高了,半夜三更淫心大作,竟然色胆包天地摸到了公主殿下的寝殿里。公主梦中惊醒,吓得赶紧喊人,护院侍卫一到,这姓王的连滚带爬地从后墙翻出来。谁料,正碰上巷子里几条发了情的母狗,下场便如此番情景。物议被控制地恰到好处,阙城里基本上人尽皆知却都默契地缄口不言,阙城以外却风平浪静。

        这样一条毒计,自然出自秦勒之。刚听完他的谋划时,和绰有些无奈地道:“你就这么不在意你主子的名节吗?”

        秦勒之装傻充愣地反问:“属下竟不知,殿下如此在意自己的名节?”

        不得不说,这的确是个巧妙的处理方式,而且,和绰的确也没那么在意自己的名节。左右也不是传得天下妇孺皆知,宫里这帮人又走不出阙城,久而久之也就过去了。

        和绰着意留了那姓王的一个活口,既没量刑也没定罪,只是帮他“补”了一个腐刑放了。按秦勒之的话,就是:“留着这老王八回去,给隆睦宫那位娘娘传个口信,东宫不是她能染指的。”

        几天后,和绰在昭德殿伺候笔墨,皇帝问起了这份事故,和绰一五一十地回禀了。皇帝皱眉,“朕怎么记得从前在你身边伺候的是个年轻人?”

        “回父皇,以前在宫里的时候,都是林择善伺候。前段时间,曲母妃觉得他挑唆了儿臣,没尽到奴才的职分,便把他发落到朝天观磨炼去了。”和绰略略垂眸地回奏,“这位王公公是曲母妃给安排的。”

        皇帝没有答言。和绰意识到,话还没说到位。她轻拾裙裾,盈盈跪下,“禀父皇,儿臣有一言自知不应说,却实在,如鲠在喉,求父皇恕罪。”

        又翻开一份奏折,皇帝淡然答道:“嗯,你说。”

        “谢父皇。儿臣身为皇室儿女,本应事事以家国为先,以皇家颜面为重,可儿臣身为人子,身为皇弟们的长姐,着实不敢抛却心底的人情。孟子云: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林择善虽然只是奴仆,然而与儿臣自幼相识,多年陪伴照料,即便是养的猫儿雀儿也是有情义的,何况人哉?昭娘娘以宫规发落了他,儿臣无言分辨,可每每念及林择善在那般苦寒之地……儿臣,于心难安。”

        “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皇帝道,“你能有这份仁心乃是先王遗风,没什么可请罪的,起来吧。”皇帝把御笔往桌案上一撂,语气颇为不悦,“皇贵妃手伸的也是太长了点,皇后还在呢,她一个妃妾就开始管上嫡公主身边的人。”

        “父皇也别这样说昭娘娘,昭娘娘见事犀利,用的人也都是有真才实学的。王公公之事,昭娘娘本意也是为儿臣好,大概只是百密一疏,一时失察所致。”和绰继续不急不缓地煽风点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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