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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棠棣之华


北宁有些茫然,“为,为什么会怀不上?”

        凰玖直言道:“在囹圄监那段时间,吃不饱穿不暖,母体受损。加之后来陪兵士们在芒砀山操练,还有雍凉那回。动辄风雨霜雹的,宫内能不受寒吗?”

        她这么一说,北宁想起来了,太兴年间他们二人在芒砀山里暗中操练善扑营的影卫军,那段时间她的确是陪着将士们一同栉风沐雨,有几次赶上秋雨,北宁都忍不住打着寒战,和绰尽管面色惨白,依旧立于雨中纹丝不动。当时北宁还在暗自钦佩长姐的体格,可车马回到宫里的时候,和绰已经昏睡了过去,后面的事情就是太医照看了,北宁不清楚。她两次出嫁,嫁的驸马都是不着家的,陈泊平是太风流放纵,南宫思哲是觉得进东宫跟□□公主睡觉战战兢兢,于是仍住在南宫府里,遇着初一十五才夫妻同房,因而一直无娠也没当个怪事。到如今北宁才算明白过味,“这事,没得治?”

        凰玖摇摇头,“治过几年,没什么成效,就不治了。反正我是要传位给你的,你是要传给你儿子的,我有功夫多疼疼侄儿,他们长大了也能多孝敬孝敬我。”凰玖和北宁的联盟很早就结下了,二人达成的协议是,和绰先坐上皇位,立北宁为储,十二年后退位,传位给储君。和绰的说辞很具可信度,一来她做皇帝是要体会一下君临天下的感觉,从来没打算做一个殚精竭虑朝乾夕惕的好皇帝;二来即便她有孩子,也不是姓皇甫,因而她也只能传弟,自那以后,北宁便追随和绰成为一党。

        太兴九年,皇帝在朝阳殿摆宴,庆贺肃贵妃生辰。当时和怡贵妃林氏才过世不到半年,北宁穿着一身斩哀重孝出现在了肃贵妃的生辰宴上,引得她大怒,罚北宁在朝阳殿前的空地上跪着。中元节的时候,时气刚刚开始转凉,午后的大理石地面如火烙一般。大概跪了两个时辰吧,最后是委佗来搀他起来,说是父皇许他回自己殿里待着。

        那时北宁才十一岁,因林妃生前的多舛,性情极其别扭,隔三差五地发飙,因而殿里也没什么伺候的人。委佗亲自端着热水和药油,在他面前蹲下,给他擦拭膝盖上的伤口。药油触及皮肤的时候,北宁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禁往后缩了缩,两臂向后撑着胡床。

        委佗笑着逗他:“男子汉大丈夫,这点疼就受不了?”

        北宁拧紧了双眉,别过头去,不再出一声。

        “萧氏那样跋扈的性子,你偏往她刀口上撞,这不是给你自己找罪受吗?”委佗一面给他擦着膝盖,一面说道,“难道你这样穿着孝衣去煞一回萧氏的风景,林娘娘就能含笑九泉了?我一直告诉你,不要在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上白费功夫。”

        “我知道我奈何不了萧氏,即便是以卵击石,也不想让她痛快了。”北宁说道,而后移过视线瞪着委佗,没好气地说道:“你也死了母妃,你母妃也是死在萧氏手里。怎么,你如今整日家满面春风的,还挺得意?”

        “别拿我跟你比,我跟你不一样。你不过就是那些幼稚的手段怄气,我宁可拿出这些精力,来让自己强大起来。”委佗答道。

        “你所谓的让自己强大起来,就是围在父皇身边应酬讨好?我不明白这有什么用,更不屑于这种手段。”

        “我现在虽然只能靠博得父皇母后的怜悯来自保,但迟早有一天,我会成为挺立的参天大树,不再依靠任何人,不再受制于任何人,让那些曾经轻视我作践我的人都匍匐在我脚下。宁弟,你敢许下这样的宏愿吗?”

        北宁没有再反驳,看他神情颇为动容,委佗借机趁热打铁,凑近了凝视着他的双眼道:“绞杀榕幼年都是要靠攀附大树的枝干,吸收大树的养分,最终才能凌驾于树巅之上。宁弟,你需要一个能庇护你支持你的大树。跟着我混吧,我护着你。”

        太兴十五年间,北宁出宫开府,准备筹划婚事。北宁自然知道自己娶回来的不只是个女人,而是为稳固自己地位的一方助力,于是,他拿着自己选定的媳妇的卷宗给了委佗,叫她帮自己跟父皇说说。委佗一看,随即皱眉,这是辽东都护葛大人的幼女。林氏发迹本是自宛城一带起,如今林氏后继无人,只有和怡贵妃的表兄景大人任着幽蓟按察使的官职。当然,这层亲眷关系还是太薄了,北宁想要更牢靠的,来自封疆大吏的支持。委佗表面上应下了,而到了皇帝面前,举荐的却是法曹左大人的嫡女。

        果不其然,赐婚的旨意刚下来,北宁就怒气冲冲地闯进了东宫嘉德殿。委佗满不在乎地看了一眼他的怒容,“生这么大气,至于吗?”

        北宁几步踏到她跟前,一掌拍在桌案上,“你出尔反尔,言而无信,背后捅刀!”

        委佗比了个叫他噤声的手势,“轻声些,先坐下。”

        北宁两臂一抱,不情不愿地倚着桌案一角坐下。

        “你的谋划从一开始就行不通,这点手段父皇当年夺嫡的时候都用烂了,你在他跟前玩这套不是一眼就被看穿了?”委佗解释道,“你想娶葛氏,无非是想拉拢葛大人,让幽蓟成为你的大后方,但一层裙带岳丈的关系,能牢固到哪里去?有一个景大人是你表舅你心里还不稳当,再拉一个葛大人做你岳丈,一个都护一个按察使,若是都在幽蓟谋发展,将来捧谁做节度使?等这二位窝里斗起来,你管是不管,要管怎么管?”

        这一连几问下来,北宁略略皱起了眉,好像,是有道理的。“既然这样不妥,你为何不一早提出来?”

        委佗喝了口茶润润喉,“你当我是智多星吗?哪能一眼就能瞧出利害?当时你那么信誓旦旦地说,我就胡乱应下了,事后一想才觉得漏洞百出。”

        “可手底下没有一兵一卒,咱们拿什么夺嫡?老二他亲舅舅可是大将军兼西凉都护,重权在握啊。”

        “这正是我接着要说的。”批评过后,委佗换上了哄孩子的语气,“老二后台厚实,既是助力,也是拖累。在朝臣中自然是树起威望,可也给父皇心里落下一个疑影儿。父皇若是当真看中舅家的权柄,穆氏位列三妃,皇后又无中宫嫡子,当即就可以立老二为太子。然而父皇把你们两个一起压着,一直压到了如今老五老六争辉,可见后台无用。你觉得你表舅景大人靠不住,要我说,景、葛两人,乃至我提的左法曹,都靠不住。你要争的龙椅上只能坐一个人,所以,也只能靠你自己去争。”

        北宁沉吟半晌,“你如今与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之前说好了咱们两个共荣辱同进退,今天不仅坏我的事,还让我自己去争,怎么回事?

        “我是想告诉你,别人许你许得山响,统统不做数。只有牢牢握在你自己手里的,才是唯一靠得住的。”委佗坦然答道。

        目光来回审视着她,北宁一脸严肃地说道:“虽然你说的很有道理,可我总觉得你在骗我。”

        委佗扶额,“我骗你干什么?我若是骗你,就该统统垄断这些,让你活在我的荫蔽之下做个井底之蛙。回头一脚把你踹到外面的世界,你还哪里禁得住那般风雨挫磨?”

        “行吧行吧,说理我也说不过你,你只说你的筹谋吧。”北宁这么说就是听进去这番话了,只是面上仍是不服不忿的模样。

        “我的筹谋就是,只要父皇还在世,咱们就不能碰兵权。咱们做不了唐宗宋祖,兵变逼宫这种事情也不是咱们能做得出来的。”委佗说道,“如今要巩固地位,咱们要拿的是财权。有了钱,才能拉拢得动朝臣,才能树立民望,这才是我要给你定法曹家千金的缘由。左氏一族有财而无势,你我乃是有势而乏财;咱们得借着他们的钱稳住地位,而他们得借着我们的爵位尊荣才能步入上流门阀,双方各取所需,这么说你能接受吧?”

        北宁抿着嘴思忖片刻,这样说的话,他好像的确没有什么抗议的道理了。“那就听你的,定这门亲。丑话说在前头,我要是娶了个河东狮,可都找你算账。”

        一听他松了口,委佗连忙应下了,“好好好,她若是个恶婆娘,我回头再帮你张罗娶几房娇妻美妾就是了。”

        八月十五,皇长子北宁娶亲,十里红锦横跨承天门前,大喜的气象。左氏是个温婉贤淑的端庄女子,成亲以后二人意外地琴瑟和睦,相敬如宾。很好,总没有像她当年一般,所托非人。

        太兴十六年夏日里,北宁携左氏出席东宫家宴。和绰见了弟妹很是热络地拉到自己身边坐着,妯娌两人聊得融洽。虽说和绰刻意挑了个雨后的天,下午热气依旧腾了起来。左氏额头上渐渐渗出了细细的汗珠,脸色也稍稍发白。和绰见事不对,赶紧把她挪进了殿中。等太医来的那会时间,北宁一面给自家媳妇儿打扇,一面嘴里埋怨和绰。幸而关瑞安来的快,一搭脉,竟然是喜讯。和绰可算谢天谢地,这要是弟妹在她这出点什么事,北宁能把她牢骚死。北宁虽不是耽于情爱之人,但一直是自家媳妇放在心上。如今左氏怀有皇长孙,更是金尊玉贵地养起来,帝后嫔妃的赏赐流水一样地涌进北宁家的后院。和绰就更加殷勤了,整日里能来陪弟妹就亲自来,人来不了就送东西来。松江回鳃鲈、大同的皮草、酒泉夜光杯、漳州贝雕、宜兴紫砂、蚌埠玉雕,更不要说还有西洋的彩玻璃屏风、黑漆描金的折扇、錾胎珐琅彩的西洋钟表。

        左氏每每不敢收这样贵重的礼品,又不好拂和绰的面子,以目问询北宁。北宁便道:“皇姐不是外人,收下便是。”

        和绰附和:“正是如此,咱们手足是一家人,弟妹不收就是跟我见外了。”

        北宁又道:“得亏你也是个女子,若是我有个皇兄这么殷勤,我都要担心自己当了绿头王八了。”左氏羞得满面通红,“夫君说什么呢!”

        和绰笑得前仰后合,“瞧瞧你嫁了个什么人家,对他好点就下作想去。我若娶个如花美眷的媳妇,一定金屋藏娇。”

        原本众人皆大欢喜,然而月满则亏喜极而悲,十一月里左氏诞下世子,自身却血崩而亡。皇帝感念左氏诞下皇长孙的功劳,追封为臻宁夫人,以亲王正妃之礼下葬,左法曹晋升京畿按察使,世子赐名隆虑。北宁悲痛万分,一时间无心理会储位之争,也无心照料儿子。和绰见他如此低迷不振,便提议把隆虑接到东宫去照顾。

        “孩子日夜哭闹,乳母保姆的更是一大堆人……”

        “东宫宽敞,自然不会放不下这些人。”和绰反驳道,“伤心归伤心,别陷进去出不来了。孩子这么小,你也年轻,等着你做的事情多了,赶紧振作精神吧。”于是隆虑一直在东宫住到满了周岁,才接回北宁府上,由北宁带着学步。

        和绰每逢休沐就来看侄儿,这天正好瞧见院落中北宁哈着腰拉着幼小的儿子,一步一步的挪,行状滑稽得很。见她来了,北宁赶紧招手,“快快,我受不了了,换你来!”

        和绰笑着上前接过侄儿的小手,“你这没用的东西,才让你带了几天儿子,就忙不迭地往外推。”

        北宁如蒙大赦地站直了腰板,揉着后腰答道:“我堂堂八尺男儿,骑得了快马拉得开硬弓,舞刀弄剑这么多年都没这么疲累过。哈着腰,轻手轻脚地磨蹭半个时辰,感觉骨头都要折了。”

        “呸,你这是没经历过一晚上被孩子哭醒三四回。”和绰啐道,“行吧,苦活累活都我来,大侄儿,姑姑来遛你。”和绰含辛茹苦地带大的孩子当然没白疼,隆虑开口会叫的第一人便是姑姑。

        “有件事一直没来得及跟你回,现在说也不知道合适不合适。”北宁说道,“绾缃她有娠了。”

        凰玖一愣,片刻后把隆虑递给了林择善叫他带世子去大内御库,将那乾卦一套,金银铜犀玉琉共六支的镇纸都取出来送给隆虑。

        “怎么办?让她生吗?”见她迟迟不答,北宁又问道。

        “这话该我问你,那是你的亲妹妹亲外甥。”凰玖说道,“你说怎么办?”

        北宁态度很明确,“孩子姓曲,那便不是我外甥,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凰玖扶额,“话别说那么绝,绾缃怀的若是个姑娘,倒也能容她。”

        北宁撇撇嘴,“姓曲的姑娘我就更不敢留了,有曲昭妃之祸做前车之鉴,我可是怕了曲氏女子了。”

        “呵,斗败了曲氏的人就在你眼前坐着,也没见你怕。”凰玖冷哼道,“三年国孝未满,传出去难免让天下人议论。就以太后亲自照拂为名,把绾缃接回阙城,这个孩子生下来以后,就不必离宫,放在我眼皮底下看着。”

        “那曲迢怎么办?”北宁问道,“还有他的幼弟曲迷,这哥俩在世一日,我总觉得枕畔有虎狼酣睡。”

        “这也是我的眼中钉,无奈没有合适的契机啊。”凰玖发愁地道,“也罢,你来跟我商量商量地方上官员替补的事。”最终拟出的委任状为:南宫风颂的两位门生分别为安远怀远二府知府,豫王钊原先的一个属臣为银川知府,北宁的一个幕僚钟淼为定陶知县,秦勒之举荐的两人分别任淳安和建德知县,曾经与山岁承共事的陶登禄任柘城知县。凰玖留北宁和隆虑在宫中用过了晚膳,才送走了他二人。

        再说山、楚二位钦差这边,开始是每十日呈一道折子,具陈见闻得失。因折子皆是由山岁承秉笔,皇帝每每批复公务之余还要夹带私货,问候他冷暖,倒也别有意趣。可转过年来,奏折上的内容愈发简练,只是寡淡地陈述途径了哪里,收纳了多少钱粮。凰玖单独发了廷寄,责问他为何不详述见闻,山岁承回复的折子上含糊其辞,说待回京述职之时再细细呈禀圣上。凰玖当时便隐隐察觉不妥,想必他们这次下到各州去督查,翻出了不少意外之喜。果然,四月份他们回到京城,山岁承刚回来便叩阁求见,给她呈上了一摞子民事薄。原来这地主与佃户之间的小矛盾只是一宗,另有一大宗乃是地主与朝中重臣的纠葛。许多良田压根就是朝廷大员的产业,不过是由族中远亲代为打理;另有许多山林池泽被他们划为自家私财,派虞人看守,遇着民间闯入伐木烧炭、捕鱼猎兽,便额外争取税额纳入自己囊中。如此种种皆属法外牟利,可这些征收者一旦挂上了什么光禄大夫武功将军的名头,当地布政使又哪里敢置喙呢?

        “好啊,他们真敢!”凰玖手持着那些赫然写着包括太尉、豫王、宁王在内一干股肱大臣的田产薄,气得她连与山岁承一诉离思的心情都没了,“一个个身为皇亲国戚,居然带头蠹蛀国帑,当朕不晓得何为大义灭亲吗?“

        “陛下息怒,这些事情牵扯到多位内阁大臣,臣窃以为,眼下不宜声张。”山岁承答道,“故而臣非得赶在朝议之前来叨扰陛下,也不敢在往来奏折中直言不讳,还望陛下恕罪。”

        “不必,你做得很好。要是一时间把这些脏事烂事全抖搂出来,朕还不知该如何收场呢。”凰玖强压着怒火道,“朕登基尚不过三载,前年开科选上来的贤良即便任了差事,也尚需历练。如若真的个个依罪量刑,抄家落狱,也找不出这么多补郎补吏顶这些缺。”

        “陛下所言极是,陛下欲行王道,不可动辄兴起大狱。”山岁承道,“然,地方政府这样瞒上欺下也不是长久之计,今年陛下派臣等去了一趟,挨家挨户地追着讨债,可明年后年呢?朝廷的俸米田赋总不能年年指着钦差大臣亲自去收。”

        “正是这个理,你且说说应当如何?”凰玖这才意识到,她刚刚与山岁承二人在两仪殿内外殿间的过堂上就说起来了,于是拉着他进内殿坐下细谈。

        “陛下,臣这阵子思忖了三条章程,陛下斟酌参考。”山岁承在她对面落座,“一则,要限制土地兼并,避免地主豪强一家坐拥数千亩良田,尽量把耕地分到农户手中,叫每亩地都有人耕种,种出的粮食都有人打下来。”

        凰玖点头,“朕知道,元光决策时董仲舒便给汉武帝提过。”

        “陛下博学广识,古为今用,何乐而不为?”

        “这一条可行,然后呢?”

        “二则,便是訾粟而税。依着人头上税的旧制之下,贱民人家地薄而人蕃,为了多些人手挣钱,又得多生子息,结果就是年年糊口不足还要缴纳赋税,苦不堪言;地主豪强家中地广而人稀,收成多而贡税寡,长年累月家境愈发殷实,年年兼并愈演愈烈……”

        凰玖了然地接话道:“若是改为按亩征税,那么地主家多占了良田就得按着数多上税,他们捞不着便宜反咬一口刺,便会慢慢把田地吐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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