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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金带连环束战袍


说回当下,这位吐屯来的路上还在遥想,一个能做皇帝的女人得有多么凶悍骠勇,刚踏入太极殿,见着这么一位面容姣好杨柳风姿的年轻女子坐在龙椅上,心里就觉得好笑。而后,听这位女帝一开口,简直就是一介普通的小女子,处处讨好、依仗着焉耆,与其他那些被打怕了的西域小王没什么两样,吐屯瞬间感觉腰杆又挺了几分。

        当天回到驿馆,他便给吉达可汗去了一封信,详述这位女帝的懦弱浅薄,以及桃李芳华,说这女子做皇帝是做不了,若是能虏回去给可汗做个填房可是再好不过。这封轻狂的信件刚出睢阳就被秦勒之拦下了,未敢耽搁,连夜送进了宫里。

        凰玖就着寝殿里的灯火一看,兀自笑了起来。

        秦勒之没学过焉耆的吐火罗文,看上去不过一篇的鬼画符,忙问道:“陛下,这吐屯写了些什么?”

        凰玖捧着这封书信,一字一句地读了出来,对一些不堪的下流词汇也毫不避讳。秦勒之听罢,额头青筋都隐隐显出,“焉耆欺人太甚,我北梁先礼后兵,倒叫他们不知天高地厚了,当自己是冒顿单于吗?”

        凰玖摆摆手,“秦卿,何必如此恼怒,朕就是想让他们这么觉得。”原样叠起封好交还给秦勒之,她神秘地笑道:“这样才好玩呢。”

        秦勒之大约明白她的筹谋,她打算纵容焉耆寻衅滋事,而后便可有借口出兵征讨。“陛下,您朝会时何不直接向众臣明宣出师旨意?您已是九五至尊乾坤独断,何必要废此周章呢?”

        凰玖勾唇一笑,“九五至尊?话是这么说,朕是新帝即位江山未稳,你应该清楚,握在朕手里的实权才有多少。没有他们的许可,朕什么事都做不了。”

        “陛下,微臣愿意在下次朝会时上表启奏出兵,薛大人和郑大人也可以。若朝野上下呼声不断,想来两位南宫大人也无话可说。”

        凰玖连忙摇头,“断断不可,没有朕的旨意,你们谁都不能贸然上奏。秦卿,你忘了元昂的前车之鉴吗?”

        秦勒之垂首默然,元昂的教训的确惨痛,当下局势还是小心为妙。

        这位元昂是当今京兆尹元捷的叔叔,他是太康三年的进士,一生可用命途多舛、挫磨不断来形容。刚一中榜,父亲病逝,元昂不得不放下大好前程回家丁忧。三年过后再回帝京,已然失了当年的春风得意之势,时不我待。元昂好容易在太子门人的手下处寻了个从八品的小官做。太康七年风起云涌,太子被废,元昂作为“太子同党”,被贬到交州灵山县做教谕,也是就是南疆最边缘的地域上,一个体制最边缘的芝麻官。太兴初年,许明为御史大夫时赏识他的才学,提拔他为五经博士。然而,太兴五年许氏一族倒台,元昂直接被罢官。之后的一段时间,元昂努力向朝中权贵自荐,然而皆若石沉大海渺无音讯。太兴八年,皇帝为许氏一案的牵连人等平反,元昂才又被官复原职。曲氏封做贵妃后,开始暗地里招募朝臣共谋出路,元昂因曾经被南宫氏族冷待过,为了争一口气,便去投靠了昭贵妃,在曲氏手下仕途才有些起色。太兴十六年,元昂升任从二品散秩大臣,在曲氏的引导下开始抨击逐渐兴起的□□公主。对她以一介女流的身份入主东宫、位列朝堂、进出御书房,种种于礼法教化不合之事口诛笔伐。当然,这场笔墨官司只是一方的炒作,东宫方面对漫天飞扬的讽喻文章充耳不闻。

        事态的转折也就发生在这一年,忽然之间,元大人停了对东宫的诋毁,反而转过来弹劾皇贵妃的牝鸡司晨。这份《谏愚柔骄蹇书》宛若漫漫长冬的一道惊雷,引得朝野哗然。“愚柔”指中宫皇后作为不积极,无能约束后妃;“骄蹇”指皇贵妃矜傲不驯顺,不安守妾妃之德染指朝堂政事。一份奏疏剑指北梁最尊贵的两位女人,以及她们背后当朝最强大的两个外戚势力集团。朝臣们心里都在揣测着南宫氏和曲氏,会如何整治这位言辞激烈的元大人。

        转过年来还没出正月,京兆府查出元昂与自己的嫂子通奸。这个罪名一定,他的朝廷大员肯定是做不下去了,当即停职侯审。二月初终于有了诏书,元昂贬到宣州做刺史。渡长江时正是春汛,水涨江阔,元昂船底的龙骨松了架构,行至江心便沉溺了。官船都是由官家船坞监督制造的,居然出现这样的惨案令皇帝龙颜大怒下令廷尉署负责追查此案。结果不查则已,这一下子就查出了幕后黑手,竟是皇贵妃指使船坞职员将元昂所乘船只的龙骨掰松了两根。这下更引得龙心赫然震怒,当即禁足皇贵妃,连七少都挪到了靖贵妃身边抚养。

        皇贵妃纵然受罚,可元昂却是回不来了。和绰公主不计前嫌,为了安抚元家又向皇帝举荐了元昂的侄子元捷任宣议郎,如此雅量令朝臣大为赞赏。

        如今凰玖旧事重提,便是警告秦勒之,也是警醒自己,切勿莽撞行事。

        三月初二,穆思行一封四百里加急的折子递到了太极殿里,凰玖拆掉折子上的两根白羽,展开一阅。她勾起唇角森然地笑了笑,把折子交给林择善,“太尉,朕早就说焉耆心怀鬼胎,这是穆将军的折子,您请过目。”今天是小规模的廷议,在座之人皆是三公九卿,凰玖向众人道:“穆将军禀报,有多股焉耆骑兵侵袭甘州山丹、临泽、高台三县,劫掠民女民财。朕接见焉耆吐屯可算是以礼相待吧?吐屯还没走呢,就来这套,这叫什么?这叫以怨报德!”凰玖一拍桌案,怒喝道,底下众臣无一人出声。她一甩袖袍,“大行令,即刻,宣焉耆吐屯太极殿入见!”

        焉耆吐屯大约还不知道边境上的事,只是记得上次北梁皇帝的卑微谦恭,以及自己近日来受到的礼遇,趾高气扬地步入太极殿,依旧按着他们本族的礼鞠了一躬。

        “跪下。”冰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那吐屯愣了一愣,抬头看向龙椅上,这,这气场简直是换了一个人。

        “放肆!区区外臣,竟敢直视龙颜,还不跪下!”薛泓嘉喝道,他这个金门待诏不算体制内的官员,但作为皇帝身边的顾问,抱剑侍立于皇帝身后。

        殿外几名侍卫冲进大殿来,将那焉耆吐屯倒剪二臂,摁着跪下了。那吐屯被着突如其来的变故骇得不轻,忙道:“陛下,您,您这是何意?”

        凰玖端详着手上八宝攒金丝织成的护甲,字字铿锵地答道:“这话,该朕来问你,你们焉耆,是什么意思?”

        薛泓嘉把那奏折上所述情形转述出来,听得那吐屯额头直冒冷汗,而后连忙辩解道:“回陛下,这些零散军骑并不归我们可汗管辖,可汗绝对是一心与北梁交好,绝不会做背信弃义之事!”

        “是吗?”凰玖阴森森地说道,“你说吉达可汗不知情?好,朕信你这话。北梁可远比你们焉耆幅员辽阔,难免有些地方朕是顾及不到的。就比如这西北边疆上一直有那么几支流寇匪徒,常年逍遥于法外。若是这些匪寇闯进了你们焉耆王庭,吃你们的牛羊,劫你们的财物,睡你们的女人,朕也毫不知情,也无力约束。再或者,吐屯你,如果哪天出城去骑骑马射射箭、打打猎钓钓鱼,结果被京郊的歹徒给杀了!那么朕也只能深表同情,而爱莫能助了。”她说得极其生动,那吐屯吓得腿肚子都有点打颤,连磕了三个响头,“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外臣回到王庭以后,立即向可汗奏明此事,严惩滋事之人!”他抬眼一瞥,座上的皇帝依旧面如冰霜杀气腾腾,赶紧又改口道:“不不不,外臣回去,即刻写信给可汗,一定将滋事者,斩首示诫!”

        凰玖倏忽又笑了起来,“有劳吐屯了。其实朕也并非严苛暴戾之人,何必要拿杀人来解决所有事情呢?肇事者死了,我北梁百姓依旧吃不饱穿不暖无处安身,根本于事无补,你说是不是?”

        这吐屯如今还哪敢说别的话,只怕自己说错一句话,连王庭都没回去就呜呼哀哉了,“是是,陛下所言甚是!”

        “哦,原来吐屯也是这么认为的,那就太好了。劳烦你回去立即写信给你们可汗,可汗纵容手下的人在北梁国土上撒野,过了一时的瘾,但可汗要为他们的烂摊子埋单。三个县是吧?那就三十万两白银,用以安抚受难灾民。这个意思,吐屯可得替朕传达到位了。”

        三十万两白银!这北梁皇帝看着蒲柳之质,原来不光是什么话什么词都敢说,而且一开口就讹三十万两!这焉耆吐屯想起了汉人的一句话“人不可貌相”,不行,一定不能让她讹了去。“陛下,这,焉耆一共就八十人的散兵游勇,哪里能破坏得出三十万两的损失?”

        “果然,这八十人果然是焉耆人,那朕也不算冤枉了你们。可汗敢放手下出来玩玩,就得做好了给他们擦屁股的准备。”凰玖说话毫不客气,座下年长的三公,都有点想捂上耳朵,只得在心里默念“非礼勿听,非礼勿听”。凰玖是执着地维护北梁利益的,也没功夫看他们扭曲的神色,“三十万两,坤熹翁主当年带去的嫁妆就不止这个数。今年雪下得大,瑞雪兆丰年。虽然你们不种粮食,但草料应是同理,想来明年能过富足的一年。这些银子,朕要在四月底见到。你,留在睢阳,什么时候银子到了,朕的百姓过上温饱的日子了,朕什么时候放你回你们王庭。若是可汗肉疼,不认那八十人,朕就权当你们可汗也不认你。焉耆族人深入北梁国境,甚至跑到了皇城之内天子脚下,朕便向你请教请教,你们吉达可汗手腕狠辣,还是北梁的酷刑厉害。”

        一番威逼下来,那吐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想哭的心都有。

        静了片刻,凰玖道:“吐屯怎么还跪着?送回驿馆,好好安置。”

        连搀带拖地把吐屯从太极殿中请了出去,郑士桐起身一拱手,“焉耆如此无礼,我北梁也不必对他们忍让,微臣请命领八千铁骑,踏平焉耆,以震国威!”

        凰玖低着头看着手中的文书,没有答话。片刻后,挥挥手道:“诸卿散了吧。光禄勋,留下。”

        大殿上很多人想走已经很久了,皇帝旨意一下,赶忙跪安告退。窸窸窣窣之后,大殿中只剩郑、薛以及皇帝三人。凰玖扶案起身,徐徐走到郑士桐跟前,“仗,迟早是要打的,但是,朕没打算派你。”

        “陛下,臣……”郑士桐一听就急了,忙要质问,被凰玖一抬手制止了。“这一仗只是朕与吉达之间的试探,并非决一生死的恶战,因而朕没打算毕其功于一役。早早开战无非是为了挪掉穆思行的兵权。如今你已位列九卿,朕需要你在朝中帮衬。”

        “陛下既有意架空穆将军兵权,那就更应当由新人执掌军队,难道,陛下信不过微臣吗?”郑士桐年少好武,学了一身武艺进京考武科,结果因为无权无势,在教场上被一干纨绔子弟群殴。当天大公主在场外观看武科,正巧瞧见这一幕,便施以援手,提拔他做了宣节校尉。郑士桐血气方刚,武功有余而文思不足,得了大公主的特许,时常出入文渊阁学习兵法战略,几年后又累擢正五品骑中郎将。自那时起,郑士桐便死心塌地地追随大公主。如今郑士桐兼着建章营都护的职位,北到朔方,南到豫章,东到定陶,西到咸阳,京畿一片的兵马都听他一部大印的调遣。

        凰玖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抚,“郑兄,朕不是不信你,是只能信得过你。朕这次的打算是派林道敬到前线去,他走了以后,惊羽卫建章营的部队就全要交给你了。朕离不开你,更不敢信任别人掌握京畿的重兵。更何况,北梁与焉耆十余年不曾交战,全然不知对方底细。若派你去打这多年来的头一战,胜了自然是喜出望外,可若败了,朕以后不止是没法再用你,而且只怕再提开战二字都难。朕不敢拿你冒这个险,郑兄,体谅朕。”皇帝都这样说了,郑士桐只好悻悻然地告退了。

        绀宇中停灵四十九日后,大行明皇帝灵柩于三月初八下葬濮阳皇陵,与瑰俪皇后萧氏合葬陵寝。

        “呵,瞧瞧,这朝野上下,简直就是这帮老东西的天下。看不着新鲜面孔,更听不着新鲜的主张。”凰玖拿着吏部记档的名单,跟林择善抱怨道,“这一个个老奸巨猾的东西,就会和稀泥,朕一句话扔进去,连个回声都听不见就被淹没了。”

        “陛下也得往好处想,山大人秦大人还有郑将军,不也已经位列九卿了吗?”林择善宽解道。

        “你也跟着朕一起上朝,也瞧见了他们几个的处境,朕身为九五至尊说话都没人肯听,何况他们几个?”

        “陛下,老臣们得罪不起,他们不光是自己的势力,还有他们的门生故旧。陛下即便想更化改新,也得从缓,不动声色地罢掉他们的职权。”

        凰玖啪地一声合上了册子,仰身躺倒在软塌上,“这不难就难在没有契机啊!”

        林择善沉吟片刻,而后低声道:“若是陛下为难,何不去请教,那位高人?”这一言点醒了凰玖,连忙坐起身来,“那五位贵嫔,动身了吗?”

        林择善答道:“回陛下,淑妍贵嫔,诊出喜脉,五个月了。”

        凰玖惊讶地一挑眉,思量了片刻,“那,那就别走了,放进寿康宫里好好养着吧。老头子也真够可以的……那四位呢?”

        “陛下准奏时准的是五位娘娘联名的折子,由于赵娘娘不能成行,其他四位娘娘也未敢动身,还在后宫里呢。”

        凰玖缓缓地点了点头,思忖须臾,起身就走,“走,去请教高人。”

        四月十七日,焉耆吐屯潜逃回国,四月二十一日,焉耆兵马血洗肃南峪,屠杀千余百姓。凰玖雷霆震怒,即刻写就一封国书送到漠西,谴责背信弃义的卑鄙之举。使节回来的时候被扑了满脸的脂粉,吉达在回信中毫无歉意,反而大言不惭地教育凰玖什么三从四德,谨守闺礼。

        五月初四,凰玖委派裨将军林道敬,携白虎兵符及五千兵马赶往雍州增援。

        林道敬到了西北,宣读了圣旨,任穆思行为主将,统帅西北军,可临阵应变,击退焉耆军队;林道敬为副将,可指挥麾下五千兵马,听从穆思行调遣;河朔君北桓,奉召固守张掖,不准出城。接了这道诏命,北桓便不大高兴,往好了说是顾及他是先帝骨血,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往坏了想就是担心他这一方封臣立下大功不好裁制,才掷下严旨不让他率部出击。

        临行之前,凰玖已经跟林道敬交过底,让他盯着穆思行的一举一动。林道敬在雍州与焉耆缠斗数月,见穆思行每每用兵的确精妙,即便不胜,也是战个平手。在写给凰玖的密奏上,林道敬也是如是陈情的,然而,凰玖对此却有些犯难了。

        时值七月流火,风信转凉,贵嫔赵氏生下一位皇子,凰玖为幼弟赐名北定。这天,凰玖浅着宫黄,简单地绾了一个发髻,披着羽蓝色的鹤氅,坐在树荫下的秋千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荡着秋千,同时思量着,若是征战进行得如此顺利,是不是不该让穆思行再立大功了?

        “陛下?”

        突然有人在凰玖耳畔说道,她回过神来一瞧,“泓嘉,怎么无声无息地来了?吓了朕一跳。”

        薛泓嘉俯身,从她身后搂住她,轻声笑道:“微臣见陛下独自出神,未敢贸然打扰。陛下不妨跟微臣说说,何事令您如此忧心?”他一面说着,一面向凰玖耳鬓凑近。

        凰玖略略偏头避过,往一侧挪了挪,示意薛泓嘉也坐在秋千上,“朕,在想雍州的战事。那边,穆将军,仗打得很好。”

        薛泓嘉坐下后,自然而然地揽着她的腰身,“陛下,这是不忍罢掉他的兵权了?”

        凰玖微微点了点头,“穆将军,的确对社稷有功。”

        薛泓嘉道:“陛下如此仁心,大可不必。将穆将军好生赡养,也算嘉奖他的功绩了。”

        “话是这样说,但朕……也好,军权重归朕的手中,岁承他们在朝中,也好能有一席之地。”

        听她提起山岁承,薛泓嘉的脸色显然变了变,“陛下跟微臣说着话,心里还惦记着山大人?山大人已是九卿之首,若连他都没有一席之地,不知还有谁能立足朝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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