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明生暗生
徐水容是最先到达的，他追赶着阿明生，看他头也不回地朝邢良永那儿赶，然后又看到无数的人涌上去把他们淹没。他只在原地迟疑了片刻，就再也不能挤进去了。
“我这时候终于有点觉得……长生不是个好东西了。”
随后赶来的师扬挠挠额头，看着远处的乱象叹气。
“那我们接下来该如何做？”杨诗献转头询问韦之凤的意见，“在这儿干看着吗？”
“这已经不是我们想不想帮忙的问题了，而是我们帮不帮得上忙。”徐水容接话。
“是，而且……我们帮什么忙，帮谁的忙呢？”
他们也是修士，修的是仙术，为的是长生，此时上前，不说他人以为他们也是去争夺不死木的，连他们自己也不能够自证心无贪念。
于是一群人风一样地追上来，又在原地停住，傻傻地看着那团不断变幻的人堆，里头传出惨叫、嘶吼、哀鸣……
场景让人很不适，但他们都移不开眼，呆呆望着，出神想着自己过去追求的最终结局，是否也是如此丑陋而惨烈。
“来个人，照顾一下姜明鹤，把她先带回客栈吧，”
夙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大家转过身，看到她身边的姜明鹤明显失了魂的样子，直愣愣地站着，手被牵着往哪里去也不反抗。
杨诗献过来接过姜明鹤，带她绕过人堆往回走。
“我们需要不死木吗？”夙愿问。
“大概是需要的。”
“那阵眼怎么找？”
“这个还得靠你，你应该和它会有共鸣，靠近了会有感应。”
“喔……那我们先把这木头搞到手吧。”
“额……怎么做？”徐水容插进夙愿和殷宋的谈话里，语气略有迟疑。
“当然是先等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等这一群人消停会儿了，直接解决最后那人不就好了。”夙愿语气轻松。
徐水容闻言愣了愣，又有些意料之中。他本想着若是夙愿和殷宋愿意介入这局面，那么也许就没有现在这样混乱，也会减少之后的伤亡。
虽然夙愿这样说并没有错，但不知为何，他私心总是对于夙愿和殷宋能够解决这一切抱有一种期待的，像他们这样的存在，既然能力通天，那为什么不帮助一下受苦受难的人呢。
“殷宋可以让他们停止乱斗，但不能让他们停止争夺不死木。”
“女娲造了人，是要你们独立的，别老是指望着别人帮你别人救你，小心人家害你。”
夙愿的话轻飘飘地抛过来，把徐水容炸了个满脸通红。
“神造物，不是为了让你们不动脑子俯首称臣的。”
“阿明生出来了——”师扬一声惊呼，又把大家的视线都引了过去。
阿明生是被人群挤出来的，颓然坐在地上，身上的衣衫皱皱巴巴凌乱不堪，发丝蓬乱四散，遮住脸庞，下半身的脚胡乱放着没动，上半身剧烈地起伏着，整一个颓然的状态。
徐水容过去扶他。
阿明生支着他的手，喘着粗气往夙愿这儿来，勉力抬起一只眼，道：
“这根不是不死木。”
徐水容闻言大惊：“怎么……”
“我们先走。”阿明生的声音断断续续，但很坚决，“阿润生都知道了……”
夙愿领会了他话里的意思，但却不确定是否还有另一层意思，当下只能先离开这里再做决定。
·
“你为什么说，那块木头是假的。”
阿明生已经不再气喘吁吁，喝了点水又躺上了床，热水淌过胃，让他整个人都舒服了许多。他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绪，开了口。
“我见过真的，所以这是假的。”
“仅仅是见过？”
阿润生的手指头下意识缩了缩，半晌还是回答：
“我还吃过。”
“你今年多大了？”
夙愿又问出了第一次和阿明生见面时的问题，只不过，这一次得到的答案是：
“六百四十一。”
在座各位闻言内里惊涛骇浪，面上却是半丝不显，屏息凝神继续听，生怕错漏了什么细节。
“那为什么你之前说十七岁。”
“因为我这具身体，现在正当十七岁。”
这句话对其他人来说有些不好理解，但夙愿却是即刻想到了一种解释，于是反问道：“你也是轮回转世？”
“不是。”阿明生有些凄惨地笑笑，抬头直视她，“能这么想……这么说你是？”
夙愿不答话，只是看着他。
“我早就觉得你像是了……”阿明生像是根本不在意夙愿答什么，兀自接上了话，“你的眼神和阿润生他们太像……”
“我——”阿明生吊人胃口似的停顿了片刻，“我是不死国人和黄昏国人的混血。”
在场各位，除了夙愿、殷宋和韦之凤，其他人面上都是藏不住的错愕。
阿明生有些满意自己的话得到的效果。第一句开口之后，剩下的就变得容易许多。
“是不是没有想到，势如水火的两国人也会相爱生子。被仙偏爱和被仙惩处的两种不同的人，一个在神坛上，一个在阴沟里，居然能够有交集。”
“我的母亲，曾经是黄昏国的贵族小姐，但是我阿公只当了五年的贵族，很快，就被人杀死了。”
“那年我的母亲十五岁，出逃时闯进了不死的境地。也就是在那时，她遇见了我的父亲——不死国白兰君。”
“我母亲，和所有的黄昏国人一样，感情炽烈奔放，做事随心所欲，随性而活。她见到了我父亲，爱上了他，接下来的怀孕，生子，都义无反顾从未后悔。”
“我父亲和所有的不死国贵族一样，高高在上。漫长的生命里出现了一个和周围所有人都不一样的女子，自然让人眼前一亮——也仅限于眼前一亮。”
“那几年的浓烈爱意，在我母亲看来，是可以铭记一生的事。因为她的生命那样短，一段爱情就占据了很大一部分。”
“但在我父亲看来，这只是他漫长人生中小小的一个片段。现在眼前心上人的身形很快会淡化成为一个朦胧的人影，消散在记忆里。”
“我母亲因为白兰君身边不死国的其他女子的挑衅，逐渐开始焦虑起自己所剩无几的年华，害怕不能够和心爱之人长长久久地走下去。”
“那怎么办呢？”阿明生俏皮地笑了笑，反问各位，众人不答，他又语气轻快地继续道，“没错，当然是追求长生。”
“那么怎么样可以长生呢？”
“长生之国的人都吃不死木，所以我母亲也想到了吃不死木。”
“她去问我的父亲讨要，我父亲给了。”
“你们说，仙降下这个礼物时，有没有告诉那些他偏爱的孩子们，不要给那些短命鬼吃这木头呢？”
“我想应该是没有，因为在希望中死去才是最残酷的惩罚。”
“我母亲果然死了——也许说的不准确，是失去了声息。她肉身不腐，像是睡着了一样，但是再也没能够醒过来……大概，也失去了转世的机会了。”
“我父亲知道了这件事，安排人将我母亲下葬。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那年我五岁，因为身份见不得光，怕引来仙的震怒，所以我就一直由我母亲养着。但我母亲成了那个状态，不可能养我。没有办法，我去找我父亲，却连大门也没能进去。最后的最后，我只能前往黄昏国。”
“在那里我稀里糊涂长到了二十三岁。终于有一天，我感觉自己快要死了，所以喝了黄泉水，想着偷偷潜入不死国，和我母亲葬在一起。”
“我找到我母亲下葬之处。在一片荒郊野外，一座孤零零的坟立在那儿。我挖了个坑进到墓室里，见到了我母亲。”
阿润生脑海中瞬间浮现了一副温柔恬静的少女姿容，唤醒他深埋于心的苦痛，他嗓子有些干涩，但还是继续说道：
“我趴在她的棺椁前痛哭，掀开盖子想要躺进去的时候，发现了在她的枕边，有一截木头。”
“我几乎瞬间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尽管不知道这一截儿是不是我母亲剩下的而我父亲没有拿走，还是我父亲留给我母亲的一点念想用作陪葬。总之，那都是一截可遇不可求的不死木。”
“所以你吃了？”
“我当然吃了。”阿明生坦坦荡荡地回应夙愿的话，“不过我当时并没有想着长生不死，只是觉得能够肉身不腐也挺好的。不然多少年后我烂得和什么一样，在我母亲身边也怪难看的。”
“可你这样，不就不能转世了吗？”
“转世有什么好的？没有记忆，没有背景，一切从零开始。我不懂其他黄昏国人的热切，我只觉得疲惫。”
“可你还是活了很久。”
“人要活着，总是要有盼头。黄昏国人一次次地转世，是为了新的生活新的刺激和无限的可能；不死国人不愿死去，也是觉得长生是自己高人一等的荣耀而不愿意放弃。”
“而我……”阿明生幽幽叹气，“且听我说吧……”
“我从那块木头上截了一小段，吞了进去。”
“一开始的感觉，确实和要死了一样，全身上下都在痛，可我动不了也无法叫喊出声，只觉得皮肉在剥脱，骨头在溶解，但神志却依旧清醒，祈祷着一切尽快过去。”
“在疼痛消失之后，我也能够活动了，起身时，却发现我身体已然变为孩童。”
“大概是三岁的身体，衣裳晃荡在身上根本不能穿，墓室里也没有食物，而且阴冷。我废了很大的力气爬出去，到洞口时终于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一位老婆婆救了我，她悉心照顾我的吃食，给我做衣物，一点点养育我成人。她没有孩子，把我当做亲生孩子。”
“但她不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知道我的秘密，不知道我会死去。她只是和我说，要我去白兰君那儿某个差事，这样才有不死木，这样才能不死。”
“可我，是白兰君的污点。不死国的贵族和黄昏国的女子私通，还生下了孩子。这个祸患活个一二十年还好遮掩，但是这个祸患要是想要长长久久地在眼前晃荡……”
“换做是你，是许还是不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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