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四十八章（蝮蛇案）
朝中突然多了一些参隆阳长公主的折子，但与灵安寺无关，参的是长公主行宫修建规格越矩、对下人严苛、生活奢靡享乐，这些事情可大可小，颇为微妙，要看皇上的态度，若皇上有意抓臣子的错处自然就是革职，严重些甚至会抄家，若皇上有意庇护则板子高高举起，低低放下，而皇上历来袒护长公主，也只把这些折子留中不发。
春日花开袭人暖，皇上和皇后在御花园中闲逛，隆阳进来请安陪着说了几句话，皇后见皇上面上只淡淡地笑，并不是从前父慈子孝的模样，心中知道是那些折子起了作用。
隆阳的奶妈妈姓严，在宫中伺候多年，后来隆阳长大后就放出宫去，因为隆阳生母早逝，所以对严妈妈极为信赖，此次也将她带进宫里向皇上请安。
只听严妈妈笑道：“许久见不到长公主倒是想念得紧，如今都是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老奴还以为是从前跟在身边的小姑娘呢，想想也是，人生一共才几十年，老奴如今都一大把年纪了。”
皇上听到严妈妈的话，想到从前隆阳小时候的天真活泼，面色果然缓和不少，几人又说了一回话，隆阳便要告退。
皇上忽然喊道：“晚儿，你在京城也住了一段时间，封地也离不开你，待万寿节后就回云泽吧。”隆阳听到皇上喊她大名一怔，有些心虚地胡乱点点头，但心中微微一松，她知道皇上这么说就一定会保她。皇后听了面上微微露出讥讽之色，又很快收起。
为何皇上那么多孩子却只对隆阳偏心，隆阳和皇后都心知肚明，原因在隆阳的母亲，皇上的第一任皇后于氏身上，于皇后是于太傅的女儿，母亲是成华长公主，皇上的姑姑。于皇后出身高贵，又是独女，被家中长辈宠得娇蛮任性，便是面对当初还是皇子的皇上时也不怎么客气，皇上虽然外表看上去宽容，心底却不是不计较的，所以皇上一开始对她并不中意，可再不中意，她父亲依旧是辅政大臣，她依旧是最适合母仪天下的女子，两人长大后就自然而然成婚了。
皇上即位后年纪尚幼，于太傅辅政，后来皇上年纪渐渐大了，与于太傅政见不和，于太傅不肯放权，皇上心中日渐不满，于皇后在父亲和丈夫之间左右为难，此时她与皇上成亲多年，却无一子一女，皇上又另有心上人，于皇后性格刚强，与皇上多有争执，不久后终究还是皇上胜了，于太傅告老还乡，成华长公主也逝世，于皇后没了靠山，在宫中越发郁郁。
于皇后自父亲离开就生了病，病不严重却一直拖着，此时她却传来了好消息，她终于有孕了，于皇后身体每况愈下，在挣命似的生了隆阳后没多久就逝世了，她逝世前看着公主对皇上道：“希望公主名字可以取一个晚字，因为她的出世着实有些晚，若是早一些，或许臣妾和皇上不会走到这个地步，臣妾也盼着晚儿性子柔顺，不要像臣妾一样过强易折，晚儿是臣妾这一辈子唯一的孩子，求皇上看在臣妾适逢多年的份上善待她。”
于皇后与皇上少年相识，这么多年，再艰难的日子她都没说过一个求字，只为了女儿屈膝一回。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皇上看着心酸，眼眶湿润道：“别说傻话了，等你好起来我们一起带大晚儿。”
于皇后知道皇上在哄她，却为皇上难得肯哄她开心，笑着摇摇头道：“皇上再哄我了，皇上肯答应我吗？”
皇上在于皇后执着的眼神中点点头，于皇后脸上现出笑容，最后看了一眼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便合上了眼睛。
看到于皇后在自己面前离世，皇上心中空空的，一阵酸楚，到底是少年夫妻，纵使她有千般不是，在那一刻皇上也还记得他们年少相伴的玩乐时光，记得她作为少女嫁给自己时的娇憨和眼神中的期盼之色，记得她在于太傅这个亲生父亲面前为自己据理力争，这些日子不是假的，况且于皇后性子要强，自己却也不懂想让，从此便对于皇后多了一份愧疚。
因为这份愧疚，皇上分外宠爱隆阳，更是将宝心作为她的小名，以此证明隆阳的地位，一直以来，隆阳在皇上子女中都是独一份的宠爱，地位超群，她却不好好珍惜，反而越发肆无忌惮甚至目无法度。
隆阳走后，皇后似笑非笑道：“皇上对隆阳还真是宠爱有加啊，希望隆阳能明白皇上这份心吧。”
皇上苦笑一下，还未说话，皇后身边侍女碧痕眼尖道：“娘娘那是什么？”
皇后瞥了一眼，发现是一条素色的手帕正在隆阳刚刚站立的地方，随意道：“大概是长公主不小心掉的东西。”又想到到底是女子的小件，吩咐道：“你去捡起来洗干净收着，等长公主进宫给她。”
碧痕听了吩咐去了，捡回手帕一看，上面有两行诗，“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这句诗出自一篇极有名的诗篇，班婕妤的《团扇歌》，又名《怨歌行》，这位千古有名的才女用一篇诗道尽深宫女子的苦楚和哀怨之情，皇上看见立刻脸色一沉，这句诗是于皇后生前的最后一句话，也令他愧疚了这么多年，可隆阳将写着诗句的帕子随身携带是什么意思，对他心生怨怼吗？
皇后并没有说些故意安慰的话，一如既往的上着眼药，“看来长公主的确惦记生母呢。”她不能帮隆阳说话，否则皇上就会起疑心。
皇上一反常态的没有反驳皇后而是淡淡道：“朕的确是宠她太过了，她也没有小时候那般乖巧懂事了。”
皇后心里冷笑，“隆阳从来都不是什么乖巧懂事的性子，只是在皇上面前装得好。”面上却道：“满朝风雨，言论多不利于隆阳，隆阳大抵是心里有些怕了，所以才将帕子带在身上，以求一个心安。”这话说得巧妙，为什么将帕子带在身上就能平安，因为皇上的愧疚能让她平安度过这一次弹劾。
皇上的面色果然复杂起来，他是一个很复杂的，他会因为于皇后郁郁而终而心怀愧疚，也会因为隆阳将他多年心事暴露于人前而恼怒，他的愧疚也不是那么好用的，他可以给你，但你不能讨，更不能享受他的宠爱还心怀怨怼，他的愧疚只是让自己心安，当皇上觉得隆阳不知好歹时就会收回这份愧疚与其连带的宠爱，没了皇上的庇护，隆阳的下场可想而知了。
皇后见到皇上神色变化，暗道：“梁晋这一招棋妙极。”
那日凤仪宫内，梁晋神色恭敬，口中的话却是不容置疑，“隆阳长公主的奶母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奴才刚刚收到消息，她的儿子在清安县任职县令贪墨不少，她一向嗜子如命，只要皇后用这个把柄捏住她，再多许以金箔纸物，那张帕子就会在合适的时候掉下去。”一切也的确如梁晋所说的计划着。
茶阁里，梁晋正在静静地等待着，他在等一个人，不知过了多少，来安终于领了一个人进来，此人竟然是当朝丞相石公权。
石公权进来坐下，冷冷道：“不知梁厂公找我所为何事。”
石公权素来瞧不起梁晋这般弄臣之辈，两人素日里也没有往来，只是梁晋突然派人传来消息，为的却是一件陈年旧事，一件石公权不为人知的旧事。
新娘遇害案中百姓传闻是狐妖作祟，狐妖是假，故事却是真的，那时候权倾朝野的石公权还不叫这个名字，叫石柱子，他来自一个名为黄坡村的地方，黄坡村村民世世代代都是背朝黄土面朝天的农民，靠土地为生偏偏又土地贫瘠，所以黄坡村的村民家家户户都很贫苦，直到石柱子出生，他自小就天资聪颖，对见过字过目不忘，所以家中父母就算快揭不开锅了也要咬牙供他读书，又为他定了一门亲事，姑娘叫做瑛娘，是远近闻名的心灵手巧，瑛娘做得一手好绣活，她家看中石柱子的学识，才愿意把姑娘下嫁，两人成亲后靠瑛娘给大户人家做刺绣供石柱子念书，为了多挣点银子，日日夜夜赶着活计，一双眼睛都快要熬瞎了，石柱子也没有辜负她的期望，一路考到了京城，成为了进士，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可石柱子到了京城后才知道，寒门是他永远跨不过去的门槛，他因为出身和名字备受排挤和嘲笑，而这时兵部尚书向他抛出了橄榄枝，尚书的独生女儿在进士赏花宴上看到了他一见倾心，石柱子接住了这个橄榄枝，从此改名石公权。
石公权在京城之路才刚刚开始，石柱子的故事结束了，瑛娘的故事没过多久也结束了，她知道石公权在京城，只寄来了一封银子，瑛娘生下两人的女儿没过多久就撒手人寰了，银子被狠心的舅舅舅母吞了，连孩子都被卖掉了。
石公权之所以今日赴约，就是因为梁晋给他递的字条，上面写着石柱子和瑛娘。石柱子这个名字与他同届的旧人知道不少，只是瑛娘这个名字知道的人可就少之又少了，梁晋居然能查到这里，石公权只想知道他到底图谋什么？
梁晋见石公权坐下，笑道：“石相果然来赴约了。”
石公权冷冷道：“原本想看看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果然没有高估你。”他如今位极人臣，早年的一点风流事根本不算什么，当年那些人大多不在了，就算梁晋抖落出来也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他心中认为梁晋也不过是自以为抓住他的把柄想要威胁他罢了。
梁晋给两人倒上了茶，没有理会石公权的话，说了另一件看似无关的事情，“庆国公府的夫人近日认了一位义女，是四姑娘的贴身侍女，名叫春莺，想必大人不知道吧。”
石公权面色变了变，随后冷道：“庆国公府的私事，本相怎么会知道。”
梁晋接着道：“石相知道为什么吗？”没等石相答话又道：“石相想必不知道吧，那我来告诉石相，因为国公府的四姑娘无意间得罪了隆阳长公主，长公主心高气傲，便要暗地里害了四姑娘，一群地痞流氓找四姑娘麻烦，春莺姑娘忠心护主帮四姑娘挡灾，我的属下正好路过，救下了两人，可即使这样，春莺姑娘还是……唉，真是可怜。”
石公权的冷漠面具终于破碎，他手紧握着茶杯，几乎要将茶杯捏碎。
梁晋叹道：“长公主身份高贵，咽不下这口气难道就可以随便残害他人，还是以这样的方式，石相，那位春莺姑娘几乎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只是这心底的伤害……”
“不要再说了。”石公权手中青筋暴起，他已经没久没有这么失态了。
梁晋却接着道：“我猜这位春莺姑娘后腰上应该有一颗红痣吧，石相难道真的丝毫不顾父女之情吗？”
当年石公权和瑛娘的女儿被卖给拐子，辗转来到京城，进了国公府当薛可艾的丫鬟，孩子出生时石公权只看过一眼，知道女儿腰上有颗红痣，多年后在宴会上看见与瑛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春莺，石公权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再回到黄坡村一打听，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他暗中打听春莺的消息，知道王氏一向宽待下人，薛可艾也算是能待人的，他也就任之自流了，却没想到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是老天在惩罚我吗？为什么要报复到她身上。”石公权在心里呐喊，他面上只无甚表情道：“梁厂公的意思，我知道了。”
第二天上朝的时候，皇上看起来很是疲惫，近日参隆阳的大臣不断，连一向圆滑不沾党派的王奉平都出来上折子历数隆阳的罪状。
程思为最先出来道：“隆阳长公主得沐天恩，贵为公主，然其听信佞言，忠奸不辩，有失妇德，弄权在前，疏于管教在后，还请皇上定罪。”一时间，朝中许多大臣出来附和。
石公权这时也站了出来说道：“臣亦有本奏。”在场诸公都心知肚明，两派一向政见不合，石公权出来说话，定是要反对程党，保隆阳。
谁知石公权沉声道：“隆阳长公主深蒙圣恩，皇上曾委以重任，然其恃恩而骄，恃宠放旷，纵私欲，进谗言，结党营私，致使天怒人怨，皇上，这是罪证。”说着就递上去一份折子，众人都是一惊，素来争执的两派此刻却无比团结想要扳倒隆阳。
皇上接过折子一看，上面正是隆阳私收贿赂，买官卖官，逼死人命，纵养囚徒为打手的证明，梁晋暗地里收集好，借石公权的手递到皇上面前，皇上看过后突然咳嗽了几声，沉默一会儿才开口道：“既如此，王多禄，传朕旨意，隆阳长公主，不修私德，大节有亏，以权谋私，大不敬宗庙社稷，贬其位为庶人，无召不得入京，着令即日启程。”
众人听了旨意知道这是皇上作出的最大让步，宣读完圣旨后皇上脸上也露出灰败的神色，这么多年的关心和爱护不是假的，他声音疲惫道：“退朝吧。”
得到满意的回答，石公权等人也没有再纠缠，恭敬退下，消息传出去，杨韫默默想到道：“还没有到最后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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