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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13.当家


这下变生不测,青年的武功远超我的估测,抬手第一下封住我的哑穴,第二下扭住我的臂膀将我押进房门。他手法极重,一瞬间痛得我额上发汗,几乎踉跄跪地,好在不知道是谁抬手在我肩上一拂,方叫我不至于一进门就行如此大礼。

        这群江湖人阅历之深,对此干突发事件反应相当平淡,那横眉怒汉只兴趣寥寥地向我斜了一眼,冷哼道:“这样次的身手,倒有胆量毛手毛脚。”

        我心里冷笑,此时虽然落于人手,心里却并不如何慌乱。

        屋里这几个男女老少,俨然不过败家之犬。地魁帮行事出了名的不讲究,在京城几大帮派里风评最不成样子,如今更是一群无头的苍蝇,斗志一散,对什么都仿佛漠不关心。见我被擒,除了那大汉向我出言讥讽,只剩一个面目邪佞的年轻人多看我两眼,忽然咯咯一笑,低沉道:“倒是好嫩的面皮,哥几个抬抬手,将这丫头交给我,我好好审问审问,这是哪家不成器的探子。”

        我大怒,不顾被擒住的双臂,挣扎着忿恨抬头,不等我更多表示,那妇人幽幽叹息,拿眼剔了眼发话的人,言语间依旧很周全:“我们如今的光景,哪里还值得如此大费周章?只怕是什么刚出门子的愣头青,才叫愁眠给劫进来了。”

        这妇人说话甚是斯文,叫我一时间对她观感颇佳,仔细觑她全貌,约莫三十岁上下,生得并不如何美貌,但胜在身上自带几分朴素的文气,使得她天然在这一群败兴人之中有隐约的豪情气概。那年轻人被她一梗,神情还略有不忿,直到那叫做愁眠的青年人发出一记冷峻的呵笑,才讪讪地坐回原位。

        “你什么心思,不要拿到明面上显眼,反脏了我的耳朵。”

        这么一通打岔,竟是没什么人再来过问我的身份。我站在一旁,活像一个伺候酒席的店伙计,饶是如此,我也不敢有什么大动作。瞧他们士气颓唐至此,心里更添把握,总归六合楼是自家地盘,倘若自家地盘上我仍要出个好歹,那还混什么江湖,趁早回去嫁人罢了。

        这一行人本来就谈兴不高,如今被我贸然打搅,一个个更添颓丧,凄凄惶惶地吃了几杯酒,那老人才勉强打起精神,看向那斯文妇人:“我们现下这个境况,怨不得别人,只赖自己没有一双仔细眼睛,跟错了人。我年纪也大了,鲁修德是个心粗没成算的,说来到底是三姑你年轻阅历广,横竖你向来错不了主意,这回我们几个只管跟着你,再没二话。”

        这老人明显说话颇有分量,三姑闻言立即谦辞退让,直到剩下几人连连立誓保证绝不违背,她才微一颔首,不知如何忽然含笑眄了我一眼,方才款款笑道:“既然各位信赖,我此回便勉强托大,说到这投名状究竟投到哪一家——”

        “几位客官,厨下新烫了打南边来的好酒,好酒不多量,客官们打一壶尝一尝罢?”

        门外传来店小二悠长的召唤,我心头一紧,生怕他不知根底走进来反遭了毒手。正暗暗着急,那鲁修德已不耐烦地扬声呵斥:“没叫你你瞎嚷嚷什么!什么好酒大爷没见识过?准是你这店家自己酿的浑酒,造出来个名头专唬没见识的穷鬼!”

        鲁修德满腹悒气,正图发作,那伙计听了这一番暴呵,竟不畏惧,反而笑嘻嘻道:“大爷见多识广,居然不曾听过酒香也怕巷子深么?这酒实是我们老板打南边镇子上带的好酒,浑个京城的酒坊再没有这样香醇,大爷尝过才知道哩。”

        那鲁修德明眼就是个酒色之徒,闻言面上登时浮出两分意动,正要开口,愁眠忽然抬手打住话头,面上露出一丝少见的微笑,边十分和气地抬声回话,边把一只手,悄悄搭在了门把上:“这样好酒,自然是得好好咂摸了。不知道这酒是个什么名字,也叫我们长了见识——”

        门嚯得一声被骤然打开,门口立着个瘦瘦高高的人,却不是店小二打扮,文绉绉一身雨过天青衣裳,白净净一张温文尔雅面皮,下颔微须,眉目倨傲,见房门忽然开启,也不过自恃一笑,眼中含着骄矜如寒星的精光:“原也有名,主要材料珍贵,须取列位项上人头——断头酒,客官可曾听过?”

        鲁修德脾性最是暴烈,来者这样排头,自然不善,当即一声厉喝,一个箭步冲出去,斗大的拳头招起狂风骇浪般的壮大气势,白展堂抬手便是迅如风驰的一指,然而这一指一拳还未交锋,却听身后人巍巍一声招呼:“说好不找事儿,在这个地界动手,是怕事儿不来找我们么?”

        鲁修德性起,虽然被喝止了动作,半边脸连着脖子青筋迸发,显见极不甘心,直到愁眠走过来轻飘飘在他肩上一搡,他才摇晃了一下,涨红着脸恶狠狠瞪了白展堂一眼,悻悻退开。白展堂满脸不明所以,还是第一时间走到我跟前,低声发问:“怎么样?”

        我说不出话来,只得指嗓子抹嘴巴的给他指示,他连忙运指给我解穴,第一下居然没解开,第二下运足了力气重重拍开,直接痛得我倒退好几步,一低头两颗眼泪已经砸在地板上,不由自主叫出了声音:“哎唷!”

        白展堂一愣,忙将我掺稳了,见我眼睛里泪汪汪的,立即便黑了脸:“是谁点的你?”

        “是他!”我小肚鸡肠,自然不放过这一个告状的机会,飞快地指认过后,只觉得后肩肘痛得简直抬不起来,拉住他的衣袖,楚楚可怜地泣诉:“他们这一帮人好不讲道理!平白无故拿了我,不止点我的穴,还拧我的胳膊。白哥你替我报仇,瞧我不给他拧回来!”

        愁眠神情中掩映着一股淡淡的阴郁,他原本比别人添几分病色,见白展堂威风凛凛杀进门来,反而微微一笑,真好比枯木逢春:“原来伏在人家窗子下偷听被抓,也叫平白无故?”

        我明知自己不占理,但架不住挨了两下子的是我,刚要从后面探出脑袋来继续争辩,被白展堂一个眼神瞪回去了:“你给我上一边儿待着。”

        对着我他脸色非常之臭,但是一转脸,却又恢复了之前八面玲珑的乖顺神色:“原是我们坏了规矩在先,列位动怒也不算什么了。”

        他微笑着,眼中却殊无笑意,深色眼珠一动不动地盯住对面的青年,渐渐漫出坚冰般的冷意:“但既然已经动了手,规矩便另要换一套来讲究。我妹子刚出山门没几天,一时新奇,粗手粗脚惊动列位,我为兄长的却不能不顾全师门尊荣,势必是要向您讨教了。”

        我心中一震,情不自禁望向他。愁眠闻言淡淡扫过来一眼,到底一言未发,反而回头去看三姑,显然是要看她的意思。

        三姑长叹一声,走过来静静瞧着对立的二人,似是隐忍,又似是赞赏地抬起眼睛,幽幽开口。

        “先生要替这位姑娘出气,今日一定要动手?”

        “自然。”

        白展堂冷淡地微一颔首,背在身后的手却轻轻捏住我的手腕,不着痕迹地往门口拉。我哪儿看不出他的意图,反手抄起了脚边的青瓷花瓶,执拗地摇了摇头:“我不…”

        他眉心紧蹙,语气猝然生硬起来:“…傻子,少在这儿分我的心…”

        “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先欠着这一架吧!”

        三姑忽然笑了起来,十分爽快地一挥手:“我们最近霉字当头,很不愿再起无谓的干戈。若等到哪一日我们重又走起鸿运,再与先生把这笔账给勾销了吧。”

        三姑一行人来去匆匆,收拾东西即便下楼,走前在席上扔了一锭五十两的白银。可见他们虽然士气崩溃,但是财政总算还能支撑。

        白展堂望着他们的背影许久,我以为他失落于好好的动手机会莫名其妙飞走了,刚要走过去安慰他,却见他回过头来,边拍胸口边长出一口气:“好家伙可算是走了,吓死我了!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儿,眼一错就知道给你白爷惹事儿!”

        我也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与其信赖他的英雄气概,不如赞佩他胜人的演技。但无论如何他肯为我出头,已经是了不起的仗义,我便亲自奉了一碗茶,自觉温情万丈地递到他跟前:“白哥一己之身吓退这些败家之犬,真是侠肝义胆义薄云天”

        打好的腹稿还没说完,白展堂已经不胜叨扰地摆了摆手,顺手接过茶碗,最后看了一眼他们离去的方向,思索道:“若真动起手来,那个余愁眠倒不至于真捆住我的手脚,倒是韩三姑今日竟然如此好说话,也不知道突然改了哪门的性子。”

        “韩三姑?地魁帮左掌事韩小雨?她竟然也沦落至此么?”

        我吃了一惊,若说我瞧不出那三姑地位超然余众也不至于,只是韩小雨毕竟已算地魁帮为数不多值得一提的人物,居然也遭到舍弃而不得已转投他人。我不免唏嘘,又感叹也只得她那样的履历见识,才有今日拿得起放得下的魄力。

        白展堂单手端着茶碗,抬眼在我脸上瞧了一眼,忽然抿唇一笑,慢悠悠啜了口茶,对着碧澄澄的茶面,故意一声叹惋:“哎呀,白爷我今天好歹也算英雄救美了,只是这美端是缺心眼儿,怎么还不来谢谢她的恩公?”

        顶着他戏谑的目光,我只觉得半边脸烧了起来,连忙色厉内荏地瞪了回去:“都在茶里了,你不会自己看!”

        白展堂装模作样地摇头:“我没读过两年书,懂的不多,这茶里究竟什么学问,我参不明白。”

        我这个人,嘴里吐几句甜言蜜语是手到拈来,只是一个谢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踌躇了半晌,心想我郭芙蓉知恩图报,区区一声谢如何就难住我了,便一咬牙,干脆胡乱给他鞠了一躬:“谢谢白哥及时搭救之恩。他日倘若有小妹我回报的时候,必定赴汤滔火,在所不辞。”

        白展堂很满意,伸出爪子轻轻拍了拍我的头顶,微笑道:“不必客气,这是当哥哥的应该做的罢了。”

        第二天正好是十五,六合楼逢初一十五闭门歇业,我便打发了伙计去买新出炉的薄皮瓜子,自己在大堂里闭着眼睛默习武功心法。白展堂难得今日起得蛮早,打着哈欠走到栏杆前,才抬起一双瞌睡的凤眼,无精打采地冲我打招呼:“几时了这是?楼子里怎么没人?”

        我懒得回他,他便晃晃悠悠踱到一楼,捡了张贵妃椅盘腿坐下,抬手捏了捏眉心,才反应过来,小声地自言自语:“哦,原来今天歇业。别人都放假,就我一个还在这儿挂单。”

        我听他的话,好像我是什么惯爱剥削人的黑心老板,好心给他倒了杯茶,提醒道:“你也放假去呗。你前些日子不是时常出门找朋友耍嘛,无论怎么着,去好好儿歇歇你的嗓子。”

        “哪儿来的朋友,”白展堂低着头揩眼角,闻言又是个大大的哈欠,“都是些狐朋狗友,不值当浪费功夫。你要是没事儿就陪我聊聊天,就当帮我醒神了。”

        我瞧他半寐半醒,很有点儿懵懂,想了想,还是续着昨日的话题,将韩三姑最后没能说完的话再给复述一遍,问道:“我听说肖天弃月前虽然成功诛杀了苏梦枕手下两员高手,但是同时也挨了一刀。我知道这一刀哪怕立时挫不了他的性命,恐怕也再能有之前的武功。肖天弃丢盔弃甲地跑出城去,口碑人心丢尽了,我不信他还能再起来。怎么到了现在还有这么撮人举棋不定,犹犹豫豫不知道改投哪一家?”

        “依我看,他们多半还要投奔六分半堂。”白展堂捧着茶渥手,依旧情绪懒散,淡淡地道:“谁不知道苏梦枕爱惜手足弟兄,现在只要肖天弃活着一日就要受到无尽的追杀。他原本的部下面对金风细雨楼自然也是提心吊胆。哪怕苏楼主不计较他们这些小卒子呢,谁又敢冒这个险?。”

        我点点头:“也是,估计这会儿他们的投名状便已经在雷损的桌子跟前了。”说到这儿店伙计提着两包瓜子进来了,一边卸东西,一边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来个大红信封:“掌柜的,路上遇见一个妇人,叫我把这个给您。”

        我不期居然有人给我来信,便伸手接过,仔细一看,也不是信封,而是四面折着的帖子,启开来满纸墨字儿,骈四偶六,文采斐然,我还在认真琢磨文意,白展堂忽然咦了一声,示意我去看这封帖子的首尾:文首三个烁烁的金字,上写“投名状”,落款一行飘逸的签名,题着“韩小雨”。

        “什么意思?”我拿着帖子,十分地茫然,“合着他们商量来商量去,不投苏不投雷,要来投我?”

        白展堂也摸不着头脑,我们俩商讨一阵儿,觉得这个事情凭我们两个做不了主,连忙奉着帖子送到了薛玉手中。薛玉起先看了两行毫无反应,看到落款后才沉默片刻,微笑道:“原来韩三姑也有毛遂自荐的时候。难为她能找上门来。”

        我很疑惑:“咱们做生意的,收这么多江湖人作甚?难道韩三姑是个商业奇才,荣姐要留下她做大掌柜的不成?”

        薛玉收下帖子,淡淡道:“生意上有我就够了,只是暗街一直缺个代掌人,韩三姑投的正是时机。荣姐如今不在京里,只怕知道以后,不知得喜成什么样儿呢。”

        我没明白,连忙追问:“暗街代掌人是怎么意思?暗街也和荣姐有联系么?难道荣姐除了替京官做生意,还干些别的么?”

        薛玉的眼睛里立即闪过一抹错愕,眨眼间便消弭于无形,她垂下眼睛,似乎是在瞬息间思索某些事情,又像是极快地下了某种决策,然后她抬起头,脸上挂着往日里甜蜜的笑意:“原来荣姐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常丰赌坊下面那条暗街,是她一手建成的么?”

        ——京城里统共有四条暗街,常丰这条最规矩干净,干净得不像是黑/道上的手笔。

        因为那本就不是黑/道中人应有的魄力与实力。

        京都明受衙差帮派管辖,暗地里却另有一番生态。这番生态是一片鱼龙混杂的大泽,这片大泽里参次浮沉着许多许多方的势力。这些势力有时冲突,有时合作,顷刻间掌控着数万人的生死与整座京都的危亡。于是在这群喋喋不休的鱼群中,渐渐衍生出新的物种:那便是蛇。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京都的地头蛇要胜过所有地方的土龙。而四条暗街的话事人,也正是京都里的四条蛇头。

        “也就是说,”我费力地从这篇话里摸到主心骨,试探着发问,“荣姐背后的那些人不甘心只在明道上来钱,还要在暗地里掺和一脚,于是荣姐便被他们拱了出去,做了暗街的主人,京都里的蛇头?”

        薛玉这回便只点头,不再微笑了。

        我低下头自己扒扯一番,有点儿明白过来:“所以为什么韩三姑要来投荣姐?荣姐走白道,她一贯走黑。就算是冲着蛇头的名号,荣姐替人办事,恐怕也没有口头上那样威风罢?”

        薛玉的笑容终于再度出现,显出不多见的赞许:“姑娘是明白人。若将暗街看做地下帮派,荣姐至多不过代掌的傀儡,韩三姑眼力不至如此。明日我写个帖子请她过来,姑娘可以陪着我一起看看,她究竟是何用心。”

        我暗暗有些吃惊,薛玉表情不似作假,倒好像是认真要我作陪。我有些难得被认可的激动,但转念一想,连忙招手推辞:“不行不行,我并不是荣姐的部下,我和你一起去考察她算什么?这不是越俎代庖么?”

        “这有什么呢,”薛玉轻轻一笑,“荣姐不在京中,韩三姑不清楚底细,我只说你是我们二掌柜的,又有何妨呢?”

        我知道薛玉是说笑,但还是很开心我地位擢升如此之快,便玩笑回去:“好哇,日后我也不叫你薛姐,只叫你大掌柜,你叫我二掌柜,我们便是荣姐肋下一双助手,还怕什么雷堂主苏楼主?早晚天下第一大帮的名号,得落到我们头上来呢。”

        …

        韩三姑第二天果然赴约,只是坚持只与一位主事对话,所幸我也并没有把此事很放在心上,还是老老实实回去照料六合楼生意。与此同时,白展堂也忽然忙碌起来,整日里昼出夜伏,连白天的说书也给撤下了。我心知多半是狄飞惊给他下达了什么新的任务,有心想要问问他的情况,可他每次回来便即刻关门大睡。我一直逮不住时机,只得在他屋里留条子,告诉他晚上回来要是有时间,就来敲我的门,我有话要问他。

        他并没有做出回复。

        直至一个深夜。

        三更天。梆子响了第一声。

        我的房门被叩响了。

        我睡得正香甜,冷不丁被吵醒,还很不耐烦,瓮声问了一句:“谁啊?”

        房门外是熟悉的声音,很短促地回答:“是我。”

        我一下子警醒过来,朦朦胧胧望了一眼窗外,正是月明星稀,万籁俱静。窗纸上映着婆娑树影,仿佛深夜玉人来访。

        我心想白展堂忙到这个时候,总算还惦记着来看我,可见还是把朋友义气挂在心头的,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开门,看见白展堂冷冷的,淡淡的一张脸,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几分奇怪:“你的脸怎么这么白”

        一条人影倏忽砸了下来。我甚至来不及惊呼,鼻中便突然嗅到一股浓重的气味。

        浓重的血腥气。

        ——便来自倒在我怀里,紧闭双目,面色惨白的白展堂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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